夜色中, 陈又涵没有看到叶开一划而过的热泪, 怔愣许久, 像在观察叶开的存在是真实的, 也像在消化刚才那句话不是幻听。半晌, 他意味不明地说:“我很久没过生日了。”
叶开转身往前走, 稳稳地回应:“我知道。”
陈又涵一瞬间有许多话想问, 但在心里挑挑拣拣,竟觉得哪句话的分量都重得他掂不动。曾经在谈判桌上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胜券在握的陈总裁失了自信和手段, 竟变得前所未有地畏首畏尾起来。
山路崎岖环绕, 越靠近村庄, 溪流的隆隆声越是震耳。
陈又涵落后一步,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
他住在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中,石砌围墙中坐落着两栋石屋,互成犄角之势。另外还有一个畜牧仓库。新校舍的选址多有纠纷, 主人桑吉和当地村支书都发挥了重要作用。陈又涵在他家叨扰多日, 受到了宾至如归的接待。
听陈又涵跟桑吉介绍他是“弟弟”, 叶开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唇角,而桑吉则立刻让妻子梅朵去加菜。
火炉烧得极旺,传来噼里啪啦的火焰声,浓烟随着被铝皮包裹的烟囱排向寂寥的群山怀抱之间。
梅朵极擅厨艺,酥油烤蘑菇,手抓羊肉,人参酸奶饭,都是叶开没有尝过的风味。他坐在一旁帮她添柴, 很乖巧,但基本在帮倒忙。小男孩平措跟他挤一张凳子,实在看不过眼,从他手里夺下烧火棍在灶膛里捅了捅。叶开把人拎着抱坐在膝头,平措脸被晒得红扑扑,圆圆的鼻尖嗅了嗅,继而不怕生地攥着叶开的衣襟更用力地闻了闻。一整天的舟车劳顿,香水只剩下了尾调,在经年累月的酥油味中显得格外清新。
但是这个动作显然惹恼了陈又涵,被拎着后领子从叶开怀里揪了出来。
平措跟陈又涵很熟,五六岁还稚嫩着的小拳头瞬间就招呼上了。
“别闹。”陈又涵不甚耐心地把他扔到地上。平措一溜烟地跑去抱他妈大腿。叶开单手托腮,散漫地拨了拨柴火,在火光中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陈又涵,又轻飘飘地收回了目光。
陈又涵点着烟,扭头就掀开帘子出门。
风大得能把人吹跑。一根烟被吹得没抽几口就到了头。他仰头看星星,他妈的,没有。
门帘晃动,叶开捧着一条羊绒围巾靠近他。
“小孩子的醋也吃?”
陈又涵从嘴角取下烟,一撇头,很冷酷地命令道:“回去。”
叶开抖开墨绿色的围巾,抬手帮陈又涵围上。两人挨得很近,身高差只剩下六厘米,他不必再踮脚了。只是眼眸仍垂着,并不与陈又涵对视。纤细的两手把柔软至极的羊绒围巾打了个结,叶开至此终于抬眸,与陈又涵深沉的视线轻触,“生日礼物。”
在他转身要走的瞬间,陈又涵抬手拽住他胳膊,犹豫了一个小时没问出口的话在此刻脱口而出:“你和Lucas分手了?”
叶开顿了顿,用一秒想好了回答:“没有。”
陈又涵松开手:“好玩吗?”
叹息声若有似无地消逝在风中,叶开轻声说,“吵架了,出来散散心。你不同意?”回眸,很淡地笑了笑,“你不是放下了?我想你了——弟弟来找哥哥玩,没什么关系吧。”
陈又涵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白色的烟管几乎被他指尖掐变形,他冷峻而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
笑的弧度加深,叶开半真半假地回应:“那正好,就当脱敏治疗了。”
明明白白地听到陈又涵骂了句操。
人参果酸奶饭好吃得不得了,叶开没忍住吃了两碗,连自己都觉得失礼了。但梅朵显然很高兴,一个劲儿劝他再多吃点。平措拿着他的碗一溜小跑到厨房给他添满,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叶开,用脆生生的普通话说:“漂亮哥哥吃。”
陈又涵慢条斯理地喝茶,搭着二郎腿的姿态闲适慵懒,任谁也没看到他嘴角那丝忍不住的笑意。
要死。叶开看了下自己今晚的战绩。他可能需要健胃消食片。
桑吉的父母和他一起住。卧室紧张,唯一的客卧已经收拾出来招待了陈又涵。吃过饭,陈又涵带他去找村支书安排住宿。村庄安静得不得了,听到藏民牵着掌了铁的马穿过巷道,在青石板的路面发出慢悠悠的哒哒声。偶尔有几个年轻人倚坐在围栏上抽烟,低低地用藏语交谈,几个火星子更衬得夜空寂寥冷冽。
到了村支书家说明来意,村支书家也没有客房,决定带他们去村子里其他人家问问看。七拐八绕,叶开差点在马拉了粪的小水坑里摔倒,被陈又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简直没脾气,低声骂道:“摔上瘾了是不是?”
村支书笑道:“这路上不是石头就是破坑,城里来的崽崽崴个脚摔个跤再正常不过啦!”说着把手里的大功率手电筒拧得更亮了些。
余光照出叶开有点委屈的脸。
陈又涵静了静,去拉叶开的手。
叶开很干脆地打掉,负气一个人往前走。
冷冷地说:“不用你管。”
陈又涵又牵,又被打。
来回两次,眼见着叶开踩到石头,夜色中瘦削的身影又晃了一下。他没辙,低声下气:“我错了。”
隔着衣袖握住叶开的手腕。
这次没有再被拒绝。
就是姿势别扭,被村支书看到了笑话:“这么牵哪有用?待会儿两个人一起摔了才好看!”
叶开低咳了一声,抽了抽手腕,似乎是要陈又涵松手。
陈又涵有瞬间的僵硬,的确松开了。
随即不由分说地再度牵着了他。
一个掌心火热,一个冰凉。
叶开被烫得轻颤。
陈又涵握得很紧,另一手插在兜里,脚步不紧不慢。过了这段路好走很多,但村支书不提,没人想得起放手。
这里不是对外开放的村子,有客卧的人家少之又少。辗转几户,都得到了抱歉的回答。越走越远,狗都快睡了,被三人脚步惊起惊疑的吠声。
村支书唉声叹气:“也不是没有,只是村里没那么讲究,不好意思接待城里来的崽崽,对吧?”又说,“还是在桑吉家挤一挤?你们完全可以睡一起嘛!”
叶开被冷空气呛得咳嗽,感觉到陈又涵握着他的手不自觉用力。
他是当事人,不开口这事情不好了结,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又涵哥哥,我没关系。”
陈又涵当机立断:“我住别人家,你睡桑吉那里。明天一早我就走。”
叶开猛地扭头看他,眼睛瞪得很亮,继而愤怒地甩掉陈又涵,冷冰冰地微讽:“随你便。”
村支书的家和桑吉家是两个方向。不能劳烦村支书送叶开,陈又涵跟他道歉道谢,瞥了眼叶开,见他越走越远,赶紧追了上去。
“我认识路!”
陈又涵拽他胳膊:“别走这么快。”
叶开甩掉,“滚。”
陈又涵气笑了:“在男朋友那儿受了委屈所以要到我这里任性?”
叶开停下:“不可以吗?你不是说我在你这里可以随便任性吗?还是两年前的话作废了不算数了超时了过期了不给了?”
陈又涵深吸一口气,月光下,他的眼神深沉地盯着叶开:“这里,”他牵起叶开冰凉的手掌,紧紧按在心口,“真的快被捅烂了。”
叶开与他对视,半晌,冷冷地说:“骗子。”
一路不高兴地回到了桑吉家,梅朵已经打扫好了客卧。青岩地砖,壁炉里烧着火,家具都是村里木匠手工刨的,刷了清漆打了蜡,看着厚重朴实。低矮的长几上放着几块切好的西瓜,茶盅里泡了消食的普洱茶,已经可以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