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日落的时候,羊群咩咩叫唤着,穿过村庄两侧泥土围栏间的羊肠小路,在满树挂黄的杏树下小跑着回家。
羊圈焕然一新,被修补好的栅栏、刷得洁净的食槽和摞得整整齐齐的干草料。
头羊不进,整个羊群都跟着踌躇,咩——咩——声长过一声,引得临近院子里的绵羊也开始引颈叫唤。
屋主亲昵地“呼咯呼咯”长唤,又用丰厚的青草引诱,才半推半拽地将三十来头羊全部引进圈里。
院外老杏树下,商陆有分寸地握住柯屿的手腕,将他由白变黑的手套小心翼翼褪下。
“心疼了。”周辛带着镜头一块儿凑过来。
商陆没抬眸看他,只礼貌性地应了一声,一双深邃的眼睛只微蹙着专注地看着柯屿的手指。
柯屿勾出从容的淡笑,恍若并不觉得这样的场景有多暧昧,“他下部电影要拍的主角,人可以不好看,但手一定要漂亮。”
商陆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好像在说“我有吗?”
“商导,我的手干不干今天这一遭都已经变形了,”柯屿抽回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腕子,边笑着说:“你下部片恐怕得物色别人。”
商陆知道他在打马虎眼,以一种非常漫不经心的姿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柯屿真的是一个很擅长撒谎的人。虽然商陆不喜欢谎言,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在娱乐圈是必备自保技能。
“不会。”商陆淡漠地回,伸出自己的手,“我的手指也是变形的。”
嗯,近乎职业性地练习射箭和画画,又学习各种乐器,加上一直跟相机摄影机和舞台道具灯光布景打交道,他的每根手指都长出过厚茧,又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薄。
柯屿当然知道,他的手掌被十指交叉握住时,有着粗糙的茧意。
那是不辜负天赋的证明。
柯屿垂目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那一只手,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腹削葱般,喜欢带点力度地揉捻自己的嘴唇,和其他不能言说的部位。
“这就是画分镜的手。”在镜头前,他仿佛是第一次仔细端详商陆的手,甚至是若有似无地勾起,笑着说:“嗯,果然跟姑娘的不能比。”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周辛笑得有些勉强。
怎么说呢,他是比柯屿出道晚资历低,这两年演了古偶才开始有水花,寻常提起来,他都不配跟柯屿放在一起比较,青年一代里,只有钟屏可以跟他抗衡。甚至常有言论说,“周辛跟柯屿放一起总感觉怪怪的,好像不是一个年代的人。其实一算,柯老师也就三十岁呀。这么想来,他是成名好久了。”
跟他这种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起来的人不一样,柯屿也就头一年象征性地打了点酱油,第二年就开始当主演,第三年去栗山那里镶边,地位火箭般蹿升,主担的网剧播放量不低,多台联播上星剧引起热议,主扛的电影虽然投资不高,但票房实打实——虽然是他妈部彻头彻尾的烂片。
娱乐圈的规则万年不变,电影咖地位远高于电视剧咖,尤其是周辛这种演古偶的。电影主演演电视,那叫下凡,叫资源降级,古偶男主要是主扛电影,那他妈叫飞升,叫踩了狗屎运,叫背后换了金主。
周辛成名前常用柯屿来激励自己,他对商陆说自己喜欢他好久了,不是客套话。
他是个小演员啊,一个一个龙套地跑,影视城外的盒饭吃了几百盒才能换来十分钟镜头,多少个觉得永远出不了头的日子里,他就是靠看柯屿的采访过活儿的。
那种心理叫做“凭什么”。
凭什么你演技烂成这样,还能一部接一部资源地喂,凭什么收视扑街票房扑街背后资本还不放弃,凭什么明明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栗山却能青睐他,观众一边骂他,却又一边并不嫌恶他,不会为他进电影院,却也不会因为他而劝退。
如果他可以,那凭什么自己不可以?
这是一种很朴素的反问,支撑着周辛走过了十三年的龙套。
是的,他进圈其实比柯屿早多了。
“周辛早上不是说想看商导画画的手吗?”VJ想起这茬。
周辛笑了笑,往前凑一点,看着商陆的眼睛说:“我也在学画画,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请教?”
商陆没正面回答,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勾了下唇。
周辛伸出手:“下部戏的选角,试镜是不是先看手?你觉得我的手能拿到一个面试名额吗?”
他这话有点开玩笑,那种戏谑很游刃有余,商陆一时间觉得有点眼熟。
半秒后他意识过来,像柯屿。
他一时间有点怔然,不知道周辛是故意要给节目制造戏剧性,还是有恃无恐。导演和演员出同一档综艺,尺度是很难把握的,尤其商陆并非什么德高望重的名导。太热络,观众就会冷嘲他舔,太冷淡,观众又会猜测私下有什么龃龉。
像周辛这样当着镜头伸手要片约的,要是放节目正片里播出了,他能被嘲翻天。
那时候商陆还不知道,他们这种主MC是签了最终剪辑权的,一般不会放太过分的片段进去。
恰巧老关和pd老赵一起来了,听到周辛的话,顿时都朗声笑起来:“老远就听到你跟商导要约!”
“望姐昨晚上就说了,我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周辛五指舒展地举起手,在镜头前笑容明媚地比了比:“我的手还可以吧?”
这档节目的拍摄近似于纪录片,风格日常自然,就连幕后人员的介入也并不忌讳,“可以,当然可以,”老关给面子地说:“上过热搜的手!”又插科打诨道:“选手啊?那商导看看,我这手能在您那儿跑个龙套不?”
大家轰然大笑,话题也就巧妙地散了。pd老赵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在辛力买买提那儿准备了晚饭,今晚上就几位嘉宾一块儿用餐!”
辛力买买提就是柯屿住的那一家,他今天才知道,他的屋主是这个村庄里的“首富”,怪不得昨晚收留得特别爽快。
沿着溪流逆流而上,大约步行二十分钟才抵达。
商陆想起昨晚上柯屿来看自己,送了手电筒和安眠药后,又是怎么跟VJ两人慢慢地踏着刚升上的月光走回去,心口便泛起一阵柔软,甚至很想看看花絮,看看播出后的正片,看看他们在同一个镜头下的相处和堂而皇之的拥抱。
“昨天出来看星星了吗?”商陆问。
镜头跟着,柯屿自然地回答:“忘了,睡着了。”
“我拍了星空。”
“好看吗?”
“好看。”
很简单的对话,但是VJ跟着跟着,全神贯注之下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尴尬。他觉得自己的镜头介入了他们,打扰了他们,这让他为此局促。
到了辛力买买提家,厨房里正在准备抓饭,于望和许放已经坐在客厅里喝茶了。见柯屿和fin进门,于望笑道:“好哇你们两个,昨天住得这么好呢?”
fin摘下吉他:“我都是沾了小岛的光。”
客厅里被暖气熏得暖烘烘的,果盘里装满了干果和瓜子,见众人进门,女主人一一为大家倒上一晚热腾腾的奶茶。
“听说你今天进县城卖杏子去了?”于望照顾柯屿,频频把话题往他身上引,“还卖艺了?”
“小岛跳舞可好看了。”fin掏出手机,“我录了好多段。”
“跳着玩的。”柯屿轻描淡写的,视频在每个人手中传阅,大家都笑,他倒是不尴尬,老神在在地搭着二郎腿,两手交叠搭在膝盖上。
手机到商陆这儿,商陆简单地瞄了几眼,不太乐意看。
跟二三十个姑娘跳塔吉克民族舞,真亏他放得开。
柯屿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趁别人聊得热烈,他给他发微信:「不高兴了?」
商陆感到手机震了一下,抬眸与柯屿对视。接收到他眼里的信号,他没立刻动作,而是等了会儿才拿起。
镜头下不好打太多字,他言简意赅,「嗯。」
……风味要配合当事人冷淡的臭脸食用才更佳。
柯屿等了会儿才看,尽量在镜头前制作时间差,嘴角抿了抿,又或者是抽了抽,反正说不好。
又问:「吃醋?」
商陆回他:「……」
柯屿放下手机,不知道众人聊到哪儿了,突兀地揉着手腕说:“好痛。”
于望关切地问:“受伤了?”
柯屿乖巧地眨眼点头:“回来得早,帮商陆和周辛干了会儿活。”
许放还是个小孩子,笑起来仍有腼腆青涩,说:“那算是商导的工伤,还是咱们节目组的工伤啊?”
pd老赵还没说话,商陆说:“我的。”
柯屿明目张胆地与他对视,歪着脑袋的样子,又垂下眼,眼睫毛跟着动了动,看着惹人心疼。
周辛觉得不认识柯屿了。
不客气地说,柯屿的作品根本没看全,但他的每一条采访每一个花絮他都看过,而且不止一遍。他比大多数粉丝都更了解柯屿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