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进组,柯屿就保持严格的作息时间,除非上大夜,一般十一点就会睡觉。相对于宁市而言,丽江简直干得可怕。大概是认床加上高反干燥的缘故,他一夜反复,睡得很浅,迷迷糊糊间一摸鼻子——靠,流鼻血了。
仰着头开灯起床,鼻血糊满指缝。
窗外的月光与院子石龛里的灯光一起漫入。柯屿洗完脸,从镜子里看到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屋子里闷得人昏沉,窗格推开一线,凌晨的夜风袭入,神识清醒的下一秒,柯屿蓦然发现商陆房间的灯还亮着。
唤醒手机,是凌晨三点二十。
摄助届四条铁一般的准则:提前到达、准时完成、工作以及——闭嘴。明天的戏是六点二十开拍,飞仔从昆明坐一夜的硬座来到丽江,在蒙蒙亮的深蓝色的黎明中,他敲响了菲姐的院门。这意味着商陆起码五点就要去做准备。
仗着年轻要当神仙吗?
柯屿一手攥纸捂着鼻血一手端保温杯,呷一口,没披衣服就走到了阳台,商陆没拉窗帘,白色纱纸窗映出他伏案对电脑的身影。他住的是普通房间,没有一张像样的办公桌,只有茶几。他坐在沙发上,高大的身影躬着,两臂搭在膝盖上,从侧脸也透着专注。
柯屿看了会儿,觉得脖子有点酸。
他放下杯子,懒得打字,给商陆发了条语音。
“这么晚不睡觉,修仙吗?”
商陆没回,甚至没有看手机。柯屿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的视线从电脑上挪开的那一秒,风吹得连保温杯的西洋参水都冷了,他终于受不住回去。
鼻血止住,再上床后困意席卷而来,入睡前朦胧地想,一个可以用十块钱的洗发露却一定要带着床垫搬家的大少爷……认床到这份上,他是不是根本睡不着?
商陆一夜熬了个通宵,到四点勉强睡了近一个小时。客栈包食宿,但没这么早,他去摄影组在的院子里吃早餐,路上有几步距离,天都还黑着,商陆点开柯屿那条语音,声音的质感比这凌晨的空气还冷冽,又慵懒。
他想了想,手机抵唇,在微弱的风声中说了一句“早上好”。
早餐是清粥小菜配水煮蛋,外加一碗云南标配的米线,红油上飘着葱花,一夜未眠的身体受不了一点油星子,只礼貌性地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老傅问他:“睡得怎么样?晚上是不是还是比较冷?做摄助就是很多体力活,不睡好吃好可不行。”
商陆点点头,“睡得很好。”咽下最后一口蛋白,想了想,乖乖对客栈管家招手:“……再来一份。”
……摄影机加三脚架能有五六七八十斤,快赶上一姑娘了。
老傅笑得不住拍他肩膀,又指着对座一个圆肚子的光头中年:“这是我们掌机,蔡司老师。”
“蔡老师。”
蔡司点点头,有点颐指气使的劲儿。老傅虽然是前辈,但摄助在片场向来是透明人,何况他还是就是干杂活儿的小助,多半也就是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吃完早饭就干体力活,搬完摄影机搬脚架,搬完脚架搬轨道,搬完轨道搬苹果箱。柯屿披着大衣进片场,刚好看他扛着箱子,沉默寡言闷声不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开拍前彩排,摄助要站位标记对焦,调水平调景别,蔡司站旁边盯活儿,跟柯屿寒暄:“柯老师那短片的画面真漂亮。”
商陆盯着显示器,纤长有力的手指转动光圈环,头都没抬。
柯屿在剧组不端着,虽然向来不主动聊天,但并不冰冷,知道蔡司在拍马屁,当事人又在一旁,他饶有兴致地瞥商陆一眼,只看到他掩在刘海后专注垂敛的眉眼,嘴里顺着问一句:“是吗?”
“是!审美构图都绝了!质感忒好!”蔡司啧啧称赞。
“只是手机拍的。”柯屿跟着镜头走位,姿态放松地闲聊。
蔡司对商陆“哎”一声,“你看过柯老师获奖的那片子吗?”
商陆没回,而是对柯屿说:“请稍等——柯老师,麻烦你后退两步,我标对焦。”继而才回答蔡司:“看过。”
“学着点吧年轻人,像我做了五年小助才升大助,又做了三年才碰摄影机,到掌机位子五年了,都未必能拍出那种画面。”
商陆盯着取景框中的景深和对焦点,淡淡道:“电影画面是光影、空间和表演的化学反应,只是听指导运镜的话,镜头当然是死的……”一抬头,都给听愣了,现场鸦雀无声,老傅咳嗽一声,蔡司脸都绿了。
柯屿咬着烟低头点烟,唇角抿起。
商陆:“……老师说得对,我会好好学习的。”
蔡司愤怒一挥手,“拉屁倒吧,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赵国四十万将士怎么亡的知道不?”
商陆换镜头,边答:“纸上谈兵亡的。”
蔡司:“哎!这就对咯!”
柯屿笑得拿着烟的手都在抖。商陆无奈看他一眼,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个说“傻子”,一个让“别笑”。
柯屿干脆咬着烟笑出了声。
到六点十分,一切准备就绪,还未日出,光线呈现出一种深蓝色的静谧,因为是夏天的戏份,柯屿脱掉外套进入景中,只穿着T恤的身躯瘦削挺拔,在黎明中有一种脆弱的单薄感。
这是他的独角戏,敲了门,菲姐没应,他扭头倚门缓缓坐下,精疲力竭的平静,点起一根烟面对日出的方向。骄阳火轮般升起,喷薄出超霞,特写缓缓推上,对着飞仔的眼睛。他的眼睛倒映着霞彩,物理视觉上很亮,但眼神疲倦。
商陆跟在蔡司身边,注意力却全在柯屿身上。
唐琢喊咔,“小岛,是不是没休息好?再来一条。”
柯屿下意识地看向商陆。
商陆面无表情,矇昧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晦暗深沉,令柯屿捕捉不到。
心里莫名空了一瞬,像梦里从悬崖边一脚踏空。
他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又笑了笑,对唐琢“嗯”了一声。
像商陆说的,最差的样子他都见过了……他只是,把最差的样子明明白白地演到了他眼前而已,跟在屏幕上看没有任何不同的。
绷紧的躯体下,一种狼狈不受控制地从缝隙中疯狂生长。
一连NG了五次,朝阳越来越亮,色彩越来越淡,光越来越强,蔡司一遍遍推镜头,到后来不耐烦“啧”一声,只有商陆听到。
唐琢没别的话,看了眼时间,“还能试两条,不行的话今晚上再琢磨琢磨,明天继续。”
大冬天的谁不想多睡会儿,导演这话一出,灯光组摄影组化妆组脸色都不太好看。
盛果儿给柯屿递上热水,每次一咔就抱着羽绒服匆匆忙忙跑上去给披上,手碰到胳膊,只觉得她老板浑身上下都给冻僵了。
热水顺着喉道滑下熨帖脏腑,柯屿下意识地看向商陆。商陆的视线停留在取景框中,抱臂站着手抵唇沉吟,那样子看上去不是给蔡司推轨道的助理,而是他领导。
蔡司嘟囔:“他妈的见了鬼了,这水平波动比老子的股票还不稳定。”
商陆没理,仿佛没听到,半晌,他走向老傅。
“换画面。”
老傅愣住,刚才听商陆那话脸色已经不太对,加上冷风里拍了这一清早愣是一条没过,已经很不耐烦,沉着脸说:“在片场好好看好好学,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
“表演大于景框,演员高于分镜。他状态不对,机位架高二十公分换俯角,特写换全景。”
老傅哼笑了一声,乐了:“怎么,你跟导演说去?”
朋友家拜托来的小孩儿,虽说要给朋友面子,但也得讲规矩讲礼貌是不是?唐琢是沈聆的学生,托他的福,在场可有一半是栗山班底,拉出去个个那都是被别人敬烟的地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一个小摄助说话?
商陆对他暗讽无动于衷,很平静地陈述:“飞仔到丽江找菲姐,是爱欲的驱使,菲姐对他人生的改变就像是一张蛛网,他就是那张蛛网上的飞蛾,不管是对欲望还是对这种难以厘清的爱恨交织的感情,他都没有挣脱的能力。唐导是一个喜欢镜头隐喻的导演,他不会不明白这里换俯视的意义。”
老傅叼着烟的嘴半张,不耐烦的脸色被将信将疑所凝固,透着股不自在。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就是内容。
商陆淡淡地说:“唐琢导演是编剧出身,对摄影方面的把控,还是得仰仗您的——傅老师,你说对不对。”
老傅夹着烟。
商陆几乎没有情绪,坚定的意味也并不强硬,但正是这种游刃有余的平静才让他显得更强势,无形之中仿佛可以掌控一切。
俯角镜头不常用,有强烈的暗示意味,比如呈现困境、无力或某种被束缚的囚笼感,角色将会显得卑微。
他眨眼之间做好取舍,走向唐琢。两人聊了几句,唐琢脸色凝重频频点头,聊完,老傅拍拍他肩膀,两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松快。
柯屿立刻接受到讯息——不用拍特写了。
蔡司一扭头,刚想骂商陆擅离职守,一看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回来,咽下脾气冷声冷脸地命令把摄影机架高二十公分,焦段拉远景深加深。
“姜还是老的辣,”蔡司想起刚听到的几嘴,啧了一声,“老傅这剧本吃的是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