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存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虫子在叫。
“……”听错了。谁在骂“操”?
骆明翰满手都是泥巴,膝盖大概是磕破皮了,火辣辣地疼。人生还没如此颜面尽失过,但硬是一声未吭,尘土也来不及拍,看着缪存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远。
缪存向来是单独住在院子里的,每天晚上,小姨确认他睡着后,便会悄悄地锁上篱笆围栏,骆明翰来了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他每晚都在屋外守到深夜。
屋檐下的电灯被拧开,缪存反坐在靠背椅上等他,看到骆明翰身上的泥巴和草沫:“你摔跤了吗?”
洗完澡后他便没理过骆明翰,甫一开口,骆明翰愣住,受宠若惊,“没关系,不疼。”
“我没问你疼不疼。”缪存晃悠着两条小腿,乘着晚风。
骆明翰低下头,清理着手掌根,那里被沙砾划了七八道浅浅的血痕,他给自己打圆场:“我随口一说。”
缪存从椅子上起身,关上门,过了会儿,灯熄灭了,浑然落入与村庄一体的暗色中。
灌木草丛间都是萤火虫,比骆明翰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都多。他想了想,回到小姨的堂屋中,让她找一只闲置的带盖玻璃罐。
他的狼狈到了灯光下,更显得无处遁形,小姨“哎呀”了一声:“摔跤了?”
“没看清路。”骆明翰不以为意。
“快看看膝盖磕破了没。”
骆明翰心里痛骂自己傻逼。让他在缪存面前死要面子和风度,整天衬衫西裤一身极为倜傥的casual business,走在村里不像是病患陪护,倒像是来谈收购地块儿的。西裤裤腿窄,怎么卷?卷不上去,所以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膝盖到底是怎么个惨不忍睹的伤情。
“没事,没摔到膝盖。”骆明翰咬着牙装风度翩翩,拿着玻璃罐扬了扬,沉声说:“谢谢,麻烦了。”
小姨一把年纪了,倒被他英俊得红了脸,觉得骆先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回到院子,缪存的小木屋里已经没了动静。骆明翰到处抓萤火虫,两手拢住一只,便小心翼翼地往瓶口里倒扣下。萤火虫飞得慢,倒也不傻,知道大半夜有个不安好心的歹徒,飞得高高低低的,躲着戏弄着骆明翰。等抓满一罐子,骆明翰累得蹲地上默默抽完了一整根烟。
门扉被叩响。
“妙妙。”
缪存问:“是谁?”
“骆远鹤。”
“我已经在做梦了。”缪存说着,翻了个身,发出磨牙的动静,“你听。”
骆明翰没忍住笑,一手抓提着罐口,一手压在门上,勾了勾唇:“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是蜻蜓吗?”
“是蜻蜓的亲戚。”
缪存下了地,拖鞋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蹭了两下,继而响起脚步声。门后的插销被拉开,他探出脸,漂亮的五官被骆明翰手中的萤火虫照亮。
“送你一罐星星。”
“你骗小孩子吗,这是萤火虫。”
骆明翰哽了一下,无奈地说:“你病没病都挺难哄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到缪存将罐子接过去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缪存上下颠倒着瓶子,嘴里咕咕叨叨,骆明翰听了半晌,“十七,十八,二十一,乱了,一,二,三……”
“你这样数一夜也数不清。”
缪存侧过身,让出门:“你来跟我一起数。”
骆明翰怔了一怔。
这是缪存的“私人地盘”,闲人免进——这个闲人基本包含了地球上所有智慧生物。小姨给他收拾屋子,只能趁他在外面画画时,偷偷又快速地进行,事后还要编一些田螺姑娘之类的故事。
“你不进来吗?”缪存不悦地蹙眉看向骆明翰,“你怕我?”
“不是。”骆明翰否认得很快,一脚踏进:“只是有点意想不到。”
缪存微微笑了一笑,屋里没开灯,他掩上门,把瓶口旋开,荧色的小光点,一点一点圆圆地浮了出来。骆明翰快累死了,在椅子上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喘两口长气,又窒住——缪存在他腿上侧身坐了下来。
……膝盖好疼。
但骆明翰一动不敢动。
缪存拢着手心,小孩子一般赞叹着,又随口说:“你晚上睡我这里吧。”
“噗——”一口水呛了出来。
“玩了萤火虫会尿床的,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吗?”缪存奇奇怪怪地看着骆明翰:“要是你尿床了,他们会赶你走的,你睡在这里,尿床了他们也不会知道。”
骆明翰接不了话了,心里七上八下地无语住。
“我不会笑话你的,但是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喝水了。”缪存十分凝重。
一声轻磕声,骆明翰乖乖把水杯放下。
“骆远鹤哥哥,我今天觉得嗓子很痒。”
“因为你说了太多话。”
从一开始的寥寥数句,到现在的来回对答,就连小姨都说,缪存好转了太多太多,虽然这份沟通的耐心只针对骆明翰一个人,其他人过来,缪存的耳朵嘴巴还是严实得如同上了锁。
骆明翰知道,如果这里有他的功劳的话,也只是很微末的。九分功劳归属于“骆远鹤”这三个字,一分归他。等骆远鹤有了音信,那就十分功劳都归骆远鹤。
趁缪存还新鲜着萤火虫的功夫,骆明翰去快速冲洗了个澡。小姨家是太阳能热水器,没有通燃气管道,因而一箱热水用完了便没了。他几乎是洗了个冷水澡,又带着夜里的凉意回到了缪存的小木屋,一路上埋头默念警告:对一个在法律上丧失行为能力的人动手动脚属于刑事犯罪。
缪存已经在床上躺好,给他留了外面的一侧。一只萤火虫停在他枕边。
骆明翰掀开被子,躺得规规矩矩的,连翻身也不敢。
缪存说:“你从来没有抱过我。”
骆明翰伸出一只胳膊,缪存默契地枕了上去,一只手搭在骆明翰的腰上,又低语着问:“你真的没抱过我吗?”这种感觉很熟悉,他自言自语:“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也许是上辈子抱过。”
“人还有上辈子吗?”
“你记不清的,梦里的,就是上辈子,等你有了新的记忆,就是新的一辈子。”
“也就是说,我是上辈子跟你去看过那条河,上辈子被你抱过。”
骆明翰侧过身,很克制地将手搭上缪存的身体,黑暗中,他睁着眼,看着缪存被萤火虫点亮的眸光:“是上辈子。”
“那我们上辈子还做了什么?”
“很多,但你都不喜欢,所以就都忘了。”
缪存默了片刻:“那这辈子可以做点我喜欢的吗?”
骆明翰眼一闭,就是一行滚烫的眼泪,又恐怕缪存发现,便只是咬牙忍着,侧脸显出清晰的下颌线来。
“这辈子会都是你喜欢的,只要你好起来。”
“你怎么肯定?”
“因为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虽然是一样的脸,但是是不一样的我,会画画,很温柔,不会凶你,更不会跟你吵架,绝对不忍心对你不耐烦一秒,我们两个不用说话,只要坐在一起画着画,心里就是互通的。”
“那上辈子的你呢。”
骆明翰短促而狼狈地笑了一声:“就只好见鬼去了。”
“那我给你烧一封信过去吧,写上我的开心事,也让你逢年过节的开心开心。”
骆明翰笑得更大声,手掌紧紧压着眼睛:“缪存,你饶了我吧,别再记得你的贺卡了。”
缪存心口像是被刺了一下,皱着眉说:“有蜜蜂。”
“哪里?”骆明翰起身,灯光大亮,让萤火虫都黯然失色,只是他找了半天,都没看蜜蜂,凝神片刻,也完全没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它蛰到我了。”
“蛰到哪里了?我看看。”骆明翰牵起他细细长长的手指。
“这里。”缪存指着心口,“从这里飞进去,蛰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