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2)

有一个穿黑衣的老头儿,头上带着草编钓鱼帽,两手抱臂环胸,冷冷地笑着缪存:“你别口气这么狂,哎,虽然我不是什么美院毕业,但也好歹画了二十年,不是你个毛头小子说一文不值就一文不值的。”

还会拽成语,讲话酸了吧唧又文绉绉的,确实有点文化。

骆明翰饶有兴致,他可爱的小生物惹事了。

缪存纤瘦的背影很从容,用左手作画,淡淡地说:“是你先问我的。”

附近画油画的都是一圈儿的,这会儿都站老头,“问你你就说啊?懂礼貌吗?”

“既然主动问我画得好不好,那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缪存一边轻扫笔刷,“既然不想听实话,又为什么要问?”一边冷淡地批评,“形、神、意境、颜色,既然都很平庸,那就是一幅平庸的画,跟小孩子用水彩笔用蜡笔涂出来没什么区别,不是说你用油画用颜料你就高级了。”

“哈!”

这可把人气死了。

骆明翰失笑出声,但混杂在人群的窃窃私语中,缪存并没听到,他觉得口渴,心想骆明翰怎么买个椰子这么久。

“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写生是画什么?从头到尾推着画?看你下的这几笔,潦草!”老头儿针锋相对,下巴的长胡子要被吹飞了。

缪存耸了下肩:“问是你问的,画也是你让我画的,学艺术没有年纪辈分,你画得好我就叫你一声老师,画得不好就当不起。你画了二十年,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他回眸,极淡的一瞥:“画匠可以流水线,但画家需要天赋。”

老头儿:“……”

“用左手是尊敬你,”缪存垂首在颜料板上混色,姿态娴熟,“你实在不服,我背过身也能比你画得好。”

骆明翰捧着椰子,一边看热闹一边自己喝了,看得喝得都津津有味。

他太久没见过这么狂的人,连讨狗嫌年纪时的骆远鹤都比不上。

“行!好!那你画!来来来,转过来画!别看,”老头儿也上了火气,半拉半扯着缪存的胳膊,“哎——一眼都别多看!”

缪存很白,手臂上被他掐出红印子。

旁边有劝的:“算啦,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这么小,还在上艺考班呢,学了几个月画就觉得自己是达芬奇再世了,你跟他这儿找什么不痛快呢?”

这明褒暗贬阴阳怪气倚老卖老的,骆明翰听的脸色沉下来。

砰,绿色大垃圾桶内一声重响,金色的椰子被随手抛了进去。

所有人都回头看,缪存眼眸微抬,瞪大的眼神里隐隐痛心,继而不爽地抿了下唇:我的椰子!

骆明翰拍了拍手:“你真的可以背过身、不临摹、不打草稿,直接画?”

缪存点了点头。

骆明翰勾了勾唇,转而问老头儿:“你一幅画卖多少?”

老头儿不爽着呢,有人问这问题,他正能拿乔,没好气道:“八千!”

“好,”骆明翰微微一笑,转向缪存:“你只要画好了,我出十倍。”

所有人:“!”

缪存忍住了失笑,就是忍得很辛苦,紧紧咬着唇都快咬出牙印了,拿着笔刷的手都在发抖,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装不熟,装卖主和主顾。

缪存果然自此不再看一眼,且仍然没打草稿,从上到下推着画,从天空,到寺庙的金顶,再到重峦叠嶂的飞檐,再到矮一点白塔,摇曳的贝叶棕,从寺门矮身而入的僧侣,飘渺的香火,即使是正面临摹着写生,已经是复杂以极的透视层次,但缪存胸有成竹,用的是沉稳的平涂技法和写实主义风格,下笔却绝无踌躇。

只是十五分钟后,现场就安静了下来,凝神静气看着他如有神助的左手,和从画面中一层一层逐渐浮现的那股宁静、深沉、厚重的力量。

骆明翰确实不懂画,只知道这次风格和他办公室里的那两幅都截然不同,但缪存竟然都画得这么好。

一直画到了快天黑,看热闹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老画匠。光线彻底不行时,缪存放下笔:“就到这里吧,看不清颜色了。”

老头儿本想奚落两句你不是自诩神仙吗,但话到嘴边竟然无声无息地溜了,他咽了一下,恶声恶气别别扭扭地说:“顶多算个半成品!”

缪存淡淡打量一眼,天真地承认了对手的评语:“时间有限,完成度的确不够。”

那也已经远胜这些流水线作品了。

热闹转移到了骆明翰身上,有人高声问:“哎!还买吗?”

骆明翰从支架上取下画,顶头油墨已经干了,他姿态闲适地提着,咬着烟说:“买。”

缪存问:“支付宝还是微信?”

骆明翰:“……”

暮色中,缪存的神情中透着小得意,催他:“支付宝可以吗?哥哥?”

真嗲。

人群引颈张望。

骆明翰掏出手机扫了码,输了数额进去,与缪存对视的目光透着无可奈何的宠溺。到账声响,缪存扬扬手机手机,演戏演到底:“谢谢老板。”

骆明翰俯身凑他耳边:“小骗子。”

缪存笔直地站着,脸上神情在暗处看不清,围观的都听不到他们在交流什么。

缪存回:“骆哥哥最好了。”

嗲得天真,嗲得让人心痒又无可奈何。

嗲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扔下骆明翰一个人被众人拉住,非要邀请他去自己家看看存货,“不要八万不要六万,三万,只要三万,统统拿走!”

缪存忍笑忍得肩膀都发抖。

老头儿问:“你什么学校毕业的?”他放下高傲说出实话:“我92届油画系!”

缪存抬起胳膊,懒洋洋地挥了挥:“刚入学,师兄好。”

骆明翰闻言扭头看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老头儿又问:“你右手得画成啥样?!”

缪存脚步微顿,半转过身,侧脸在路灯的昏芒下被勾勒出精致的剪影:“我左手画得比右手好一百倍,所以我说了,用左手是尊敬你。”

一直走出了村子,骆明翰才追上了他,胳膊底下夹着画,还要小心翼翼不让颜料蹭到衬衫。

缪存心情都要飞起来了:“你不会让我把八万块还给你吧,”他装可怜,像杯绿茶:“这是你自己答应我。”

骆明翰没那么小气,但看他这样,实在很想欺负他,便说:“八万可以,半成品不行。”

这个简单,缪存是讲信誉的小画家,“我回去就精化。”

这个村子离小姨那儿远着,得有六十公里,打了许久的车,加了一倍价才有司机愿意送。到了小姨家,他们已经先吃过晚饭了,怕两人饿,仍然给预备了一大盘舂鸡脚和凉粉。缪存原本便画得起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小姨在楼下仰头问:“不吃啦?”

“不吃啦!”

“画什么这么着急呢?”

骆明翰在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对小姨颔首致意,“是送我的画。”

缪存听到了,心想,明明是买的,非要说送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虚荣。

屋里的灯是特意为缪存调过的,虽然他每年只回来这么一趟,但小姨样样为他布置到最舒服。

缪存把画替换上去,骆明翰在他身后圈住他,气息沉得很不怀好意:“你刚才为什么要叫他师兄?”

他若有似无地质疑。

缪存面不改色,很有道理地解释:“我又不能说我是职校的,那他不是要气死了。”

骆明翰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左手画得更好,那为什么给他画那两幅时,却是右手画的?

但他没有着急问,而是扣住缪存挤颜料的手,又掰过他下巴吻住。

他的吻总是让人腿软,缪存亦总是被吻得腿软,被吻得心猿意马心慌意乱,分不清自己是在版纳还是巴黎。

椅子腿在粗笨的未经打磨的木地板上发出摩擦声,缪存腿软得站不住,跌在骆明翰怀里。

骆明翰带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画架就支在眼前,连高度都是正好的。

缪存眼尾绯红,并不抗拒骆明翰,只是尾音不稳地恳求说:“你等我画完……”

骆明翰将他牢牢按在怀里:“就这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