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徐韶华的视线落在这两个字上, 久久未曾动笔。
私心,利己之心,私欲也。
就连当初他初次设法让许青云落马之时, 亦是怀抱私心, 可此私心对霍元远,甚至原本的霖阳府驻地的百姓等人来说,却是他们逃脱魔掌的助力。
是以, 私心与否, 不在其他, 而在于此心是善心还是恶心。
许青云一己私欲, 为了用先帝玉佩献媚圣上, 却不惜对稚童下手;为家族子弟科举,不惜算计囚禁其他学子, 而最后却也因此招来钦差, 自取灭亡。
再说本朝平南侯,他好名,固有私心,可即便他有私心,却也是在国难之时, 敢为人先, 何人能说他一个不好?
徐韶华一时思绪纷飞,随后深吸一口气, 铺纸磨墨,挥毫写下:
“学生谨对:私心者, 不应论之私情, 而应论其心。文死谏武死战,以赢得生前身后名, 是故,私心古来有之。
若民无私心,则昏昏度日,不事生产,而至家无斗储,人丁凋零;若商无私心,则贸易不通,耳目闭塞,而至国库不丰,民心难安,此将国之不国,民之不民。
然,此心应论之以善恶,应论其行事之结果,若以善心却得恶果,此为正中之偏,若以恶心而得善果,此为偏中之正。是以,若君子而论私心,应三思而行,思其因,思其情,思其果。”
徐韶华因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时有感而发,当初他之所以在得知军报有异后,明知前路渺茫,明知此去或许会打乱他这些年的种种筹谋,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去了。
盖因,若是他的猜测成真,若是傲舜大军挥师而下,这后果他承受不起,更不愿看到。
若是说的自私一些,他为的是自己的家人安然无恙,可那些驻守寒塞的将士便不是这样的想法吗?
他们拼死守护的百姓之中,本就有自己的家人,正因如此,所以他们才能悍不畏死!
三思而仍往,此事必行!
这是一道论题,但更多的却是在与自己的理智和感情斗争,但谁又能说这样的私心有瑕?
无人!
“是故,若民欲子孙后代,生生不息而耕耘不辍,辛劳而得穰穰满家,丰衣足食;若商欲买卖牟利,饱腹享受,而走南行北,奔波而得金银之利,国库充盈。
若忠言逆耳,死谏而得劝劣政,若马革裹尸,死战而得一方安宁,虽私心而犹大义也!学生,谨答。”
待最后一笔落下,徐韶华只觉得自己仿佛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掏空一般,笔刚一搁下,手指便已经轻颤起来。
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一次作答让他深刻的将自己曾经的经历,内心的想法这样剖析。
但也从未有一次答卷,让他能体会到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这一刻,随着身体的疲倦袭来,可更多的却是精神的满足。
徐韶华长长吐出一口气,静待本次考试的结束。
而出人意料的是,本次徐韶华较之上一考,竟然提前一天写完了答卷,是以他足足等了一整日,这才终于在次日得以踏出号房。
正午的暖阳将柔和的光晕平等的洒落在每一处土地上,少年走出号房,却不由得被晃了眼,待他适应后,那双墨玉般眼眸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悄然打开,深沉转为清亮,却又似返璞归真。
“华弟!”
徐韶华刚一走出贡院,安望飞便冲着他招了招手,两人身上都有味道,谁也没嫌弃谁,只并肩走着,安望飞忍不住道:
“华弟,我怎么觉得你我仿佛参加的不是一场考试?”
旁人科举完后,都灰扑扑,有气无力的,倒是华弟,那双眼睛晶亮极了,站在人堆里任谁都想多看两眼,整个人都仿佛带着光一般。
徐韶华不太明白安望飞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只是随意一笑,眨了眨眼:
“或许,是我顿悟了。”
安望飞闻言登时不干了:
“华弟你竟忽悠我,当我是三岁顽童啊!”
两人追逐笑闹,走了一截这才看到了在马车旁等着的林亚宁和徐远志,林亚宁连忙让两人上了马车,里头是温热的羊肝汤,羊肝被切的很薄,尝不到什么滋味,可细细品来又多了一丝厚重的味道。
“羊肝有明目之效,伯母怎么知道这两日我写文章写的眼睛都花了,这可真是一场及时雨!”
安望飞一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纵使他爹不能陪考,可谁让他爹有眼光,与伯父结为异姓兄弟,现如今有伯父伯母在,他也不算是孤零零一人了。
安望飞将眼中热意逼退,又喝了一碗,这才停手,徐韶华慢吞吞的将口中的羊肝咽下,这才开口:
“我娘她以前也不懂这些,想来也是打听到的。”
等回了徐宅,听大用说了一嘴,徐韶华这才知道是自己二人在贡院考试,爹娘坐不住,又去医馆请教了食补的方子,又提前一天定好了羊肝,这才赶在中午前煮了这羊肝汤。
“我一场科举,倒是折腾了爹娘一通。”
徐韶华不由得摇了摇头,大用嘴快道:
“哪里,郎主和老夫人都是心疼郎君,这才如此,郎君这两日都瘦了一圈,小人看的都心里难受,何况郎主和老夫人他们?”
徐韶华笑了笑,未曾再说什么。
许是因为休息了一整日的缘故,徐韶华今日洗漱一番后,倒未曾直接入睡,反而一身清爽的坐在书桌前又看了会书。
而另一边,陈庭齐和谭越书共同商议的考题也已经在印刷完毕,谭越书这会儿也彻底没脾气了。
这陈大人吧,说他温厚,看看他写的考题,都要吓死个人,可若说他张扬,可其在自己面前又十分胆小,真真是让人看不透。
这会儿,陈庭齐喝着茶水,看着帘外人影憧憧,显然他们此刻正在整理考题,等待明日的发放。
谭越书忍不住轻咳一声,低低道:
“陈大人,听说……那位徐解元此番提前一日便结束了答卷?”
徐韶华的存在本就是两人能坐在这里的根本原因,二人对其多有关注也是常理。
况且,考生若有异动,巡考官告知总裁也在规矩之内。
只不过,让谭越书没有想到的是,在陈庭齐那样刁钻的论题之下,徐韶华竟然提前停笔了!
谭越书得知这个消息后,整个人差点儿炸了,他私心想着,圣上只怕也不是不想要此子入朝,否则为何要让自己来看着。
可是,那徐韶华竟是这样放弃了吗?
陈庭齐这会儿也不由得动作一顿,半晌这才开口道:
“有私心之人,乃天下之人,无私心之人,可称一句圣人,不过一道问心之论,他若都过不去,更遑论其他?”
“可是,可是……”
谭越书都快哭了,他真没想到这徐解元竟然能走到这一步,他看着陈庭齐,不由道:
“可,陈大人,你我又该如何,如何交代?”
“交代,给谁交代?”
陈庭齐一脸平静,谭越书懵了,他无法将此刻镇定自若的陈大人与那日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的陈大人结合在一起,一时瞠目结舌。
陈庭齐抚了抚袖口,淡声道:
“陈某一生,侍君两代,坐在这尚书之位,自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谭越书拼命的回忆起那日陈庭齐对自己所说的话,敢情……陈大人那般只是为了从自己口中套话?
“一介举子,让两位权臣争夺,其品行如何,本官不知,只在笔下,此番会试,本官只不偏不倚,恰如谭大人所言,谭大人又何必焦躁?”
谭越书:“……”
得,拿自己的话堵自己的嘴,只希望这徐解元此番能争气一些……可是,谭越书想起那平平无奇的第三考的策问题目,整个人一下子蔫吧了。
陈大人,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这是要以一题,定输赢啊!
谭越书自问自己没有陈庭齐的魄力,可事已至此,他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陈庭齐将手中吃了半盏的茶水放下,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看向虚空,满是深沉。
奸臣当道,宗室专权,他陈庭齐受先帝遗泽,坐上这尚书之位,浑浑噩噩多年。
而今,圣上已经长成,他愿以一己之身,为圣上选出第一批赤诚饱学之士,以慰先帝之灵。
望,此番有文人志士,可供圣上驱驰,清扫朝堂,稳定民心,则朝政清明之日可望,九死,不悔!
陈庭齐的想法,谭越书一时无法想到,直到翌日那最后一场考试开始,徐韶华看着自己手中的答卷,不由得勾了勾唇:
“会试一场,一题定乾坤,谁说这位陈尚书性子温吞了?只怕都是传言。”
话虽如此,但徐韶华还是认真的将这三道策问一字一句的看了过去。
这三道策问放水十分严重,其中两道乃是永齐二年和永齐三年的会试考题,可圣上继位至今也才有四场会试。
如此接近的时间,这样的考题无异于送分题了。
至于第三道,这位陈大人选得便不是会试的考题了,而是乾元十八年的晏南乡试考题。
也就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场乡试的考题,可晏南的科举纪要举国学子都对其奉为圭臬,除非有太过偏远的学子外,对大部分学子来说,这道题同样是送分题。
徐韶华摩挲着笔杆,将这三题的时间在脑中过了一遍,忍不住扬了扬眉。
这算什么?
致敬先帝?
徐韶华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在想着这位其名不扬的陈尚书,可陈尚书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已经坐了十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