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韶华并不知道袁容暗中观察着客栈的一切, 他对于提前来府城可能会有的种种后果都曾在心中推算过。
而这里面,瑞阳县因为旧事与其他诸县的矛盾便首当其冲,而徐韶华身为瑞阳县人, 他长在此地大半年, 无论是民风民情,还是旁的他都觉得极好。
他也相信当初社学退出泰安府之事只怕与瑞阳县的关系并不大,毕竟一国之气度, 一省学政之气量不会放任他们拿一府学子开玩笑。
而在经过他对于发生时间, 以及之后种种重大历史事件的揣测, 便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方才他在客栈大堂所言种种, 只要多一个人信, 那么瑞阳县便会少一个人针对。
曾经十五年酝酿的流言蜚语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平息,但堵不如疏, 与其让他们沉湎旧事, 倒不如给他们新的希望,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徐韶华方才在大堂说了不少话,中间虽然为了控场喝过一次茶水,可回来后依旧觉得口干舌燥。
随后,他便扬声让小二送茶却不想他刚一开口, 那小二便一脸笑意盈盈的将一壶茶水送了进来:
“客官, 这是本店镇店之宝冰白茶,其色若琥珀, 味如冰糖般甘甜,男女老少皆宜, 乃是那位客官送给您的。”
徐韶华抬眸看去, 便见对面客房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冲着他遥遥拱了拱手,道:
“方才多亏小郎君替我瑞阳县仗义执言, 某无以言谢,只好请小郎君用些茶水,润润嗓子罢了。”
徐韶华一眼看去,那男子穿着瑞阳县最如同的青麻衫,盘扣也是瑞阳县惯用的法子,当下也是报以一笑:
“您言重了,瑞阳县乃是我的家乡,虽然因为一些误会与其余诸县有所隔阂,但我们皆为一府,误会解开了就好。”
男子却是摇了摇头,他看着徐韶华,认真道:
“小郎君怕是不知道,今日你这一番话,怕是救了我瑞阳百姓于水火。”
徐韶华一怔,只笑道:
“哪里有那么严重了。”
“不,小郎君,你且来看。”
男子引着徐韶华说着客栈的栏杆朝外看去,府城此刻依旧灯火通明,街上各色各样的小摊贩仍在沿街叫卖,时而穿插着一支巡逻的队伍,端的是一府之城的热闹辉煌。
“小郎君,你可知道,我瑞阳县之所以贫困的原因便是因为无商可通。若是小郎君来时有过官道,便知那是何等的破败。”
徐韶华轻轻点了点头,远远看着远处的繁华,静静听着男子的话。
男子也继续道:
“久闻瑞阳青兰名遍京城,可为何瑞阳青兰要舍近求远,不过是因为瑞阳县往年的名声罢了。”
徐韶华思索了一下,道:
“青兰在于其独特的风骨,也秉承物以稀为贵的原因,青兰村一直并未大肆供应,其实……也有一部分市场不够的原因。”
京城的达官贵人虽然不少,可是兰花这等风雅之物只有喜爱它之人才对其奉若至宝。
村长对于青兰按需供应的决定是对的,却也是迫于无奈之下的决定。
“不错,你道这泰安府城之中没有爱兰之人吗?可他们若是留下瑞阳青兰,自会被人讥讽取笑,何人敢购置?
可今日过后,一切便不同了。小郎君今日一言,已经让瑞阳县与其余诸县之间的隔阂被劈开了一个口子,且其会越来越大。
终有一日,这隔阂会尽数消散。而如今,只消府城与其余诸县给瑞阳县一丝机会,那对于瑞阳县的改变自不可同日而语。”
男子说的十分郑重,徐韶华听罢勾唇浅笑:
“有劳您记挂瑞阳县了。”
男子听了徐韶华的话,不由一愣,随后道:
“小郎君何出此言?”
记挂二字,指的是对不能在身边之物等的惦念,可男子自认为自己一身瑞阳县普通人的打扮,如何能值得眼前这小郎君这般说?
徐韶华听了男子的话,只是垂下眸子,拱了拱手:
“官靴与民履不同,学生不才,曾在瑞阳县上过公堂,见过县衙的一众大人,却不曾见过您。”
男子这下子彻底愣住了,随后忙低头看去,不由失笑:
“倒是我百密一疏,这鞋穿着舒服,我也便忘了换。”
男子,不,马清托起徐韶华,他含笑看着少年,笑眯眯道:
“你既是这般敏锐,不知你可知我是何人?”
徐韶华顿了顿,缓缓道:
“学生,见过马大人。”
马清这下子终于正色起来,他一脸惊奇道:
“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徐韶华笑而不语,马清却反而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当下心里猫抓一般,可见徐韶华并无开口之意,他只得旁敲侧击起来:
“小郎君,方才我观你之言行,远非一县之学子的见地,也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
徐韶华摇了摇头:
“大人言重了,学生不过瑞阳县一个小小的农户之子罢了。”
马清:“……”
就冲方才那少年在大堂的一番话,便是京城有些大臣都不一定能说的出口,就这,他说自己是农户之子,这莫不是与他玩笑?!
徐韶华见马清不信,当下只是无奈一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如今虽未曾行万里路,却也读过不少书,见识过书中广博的世界,这才敢多言一二罢了。”
徐韶华的态度很是谦虚,可是马清却不由摆手:
“你哪里是多言,此事若是传回京城,圣上也会因此高兴的。”
方才,这少年虽然是扯着圣上的虎皮来击溃瑞阳与其余诸县的隔阂,可是却句句都在为圣上拉拢人心。
且他明明一个书生,提起战事却并未偏颇尖酸,如此忠君爱国之人,实为一良才也!
若不是知道如今少年来此为了府试,他几乎想要直接将少年带回京城了。
徐韶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当下只是道:
“学生只是做了自己身为瑞阳子民该做的,其余之事便不做奢求了。”
马清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激赏,这般年岁的少年郎,可无法做到这样沉静如海!
正在这时,其中一扇门打开,胡文绣缓缓走出,看到徐韶华不由眼睛一亮:
“这些日子太累了,我一进门沾床便小憩了片刻,徐同窗怎么在这里?
方才我在房中倒是听到大堂有些热闹,不知其何缘故……”
胡文绣话还没有说完,等他自转角处过来时,便看到了方才在视角盲区的马清。
“马叔叔?”
胡文绣一脸惊讶:
“马叔叔怎么在这里?”
马清看到胡文绣亦是十分惊讶:
“二郎君,你这是……来考府试?”
胡文绣点了点头,走到徐韶华身边:
“徐同窗如何与马叔叔认识的,竟是先我一步看到马叔叔。”
徐韶华笑着道:
“我今日亦是初见马大人,不过机缘巧合罢了。”
随后,徐韶华重新正色道:
“学生徐韶华,见过马大人。方才马大人的疑惑,如今尽可解了。”
马清一愣,随后恍然大悟,指着胡文绣道:
“原来是二郎君泄了我的行踪,这才让我好容易一番掩饰被这位徐小郎君一眼看穿!”
胡文绣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听了马清这话,只是轻咳一声:
“马叔叔,徐同窗素来体察入微,您被徐同窗看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呀。”
“二郎君如今倒是活泼了些,是好事儿。”
马清含笑看着胡文绣,胡文绣不由觉得脸颊发烫,有种在长辈面前露出真面目的尴尬。
徐韶华见状,只笑吟吟解围道:
“不敢当文绣同窗盛赞,只不过是前些日子听文绣同窗提过一句罢了。”
胡文绣很快调整好心态,笑着与马清交谈起来,而徐韶华也适时告退。
等徐韶华离开后,马清这才面色一整,道:
“二郎君,我听郎主说,大郎君想要追随一个人,莫不是方才那位徐小郎君?”
胡文绣闻言一顿,看着马清的面色,缓缓道:
“是有这回事儿。马叔叔觉得如何?”
胡文绣试探的问着,马清下意识的抚了抚须,半晌才道:
“若无方才之事,我必要请郎主召回大郎君,好生管束,可是现在……”
马清犹豫了一下,低低道:
“且再看看吧。”
胡文绣闻言,面露疑惑:
“方才之事?方才发生了什么?”
马清负手看着远处的夜景:
“二郎君,曾经,我不信有人可以一语扭转生死,可是今日,我看到了。
瑞阳县,曾经是先主出生之地,哪怕是此后流放动乱,我等亦深深记挂着此地。
然而,十五年前的一桩事,导致曾经在先主在世时,被誉为人间灵宝地的瑞阳县被泼了一盆污水,我等鞭长莫及,却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一个少年寥寥数语便还复清白。
二郎君,这件事,是我们两族一直未曾做到的。”
马清叹息一声,想起方才少年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模样,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