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父——”
“徐远志!”
徐韶华这话一出,姜劭眸子狠狠一缩,整个人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僵直在了原地。
这一瞬间,姜劭亦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愧疚,悔恨,还是畏惧,亦或是都有。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是那个被自己更换了号牌,改变了人生的学子后人,竟然将他救下!
何其荒谬?!
何其可笑?!
老天为何这般戏弄与他?!
徐远志缓缓走了上来,徐韶华只觉得肩上一暖,徐远志只拍了拍徐韶华的肩:
“华哥儿,里屋无火,你且去外头暖和暖和吧。”
“爹……”
徐韶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屋子本就不隔音,方才该知道的,徐远志也都已经知道了。
“去吧,此事,既然关乎于我,那便应该由我处理。”
徐远志这话一出,徐韶华不由得犹豫起来:
“爹,我既然有办法救他,便有办法让他……”
“华哥儿。”
徐远志看着徐韶华,徐徐道:
“去吧。你还小,这里有爹,总不至于让爹像个废人一样,连报仇都要靠你一个孩子吧?”
“爹!”
徐韶华唤了一声,随后看了一眼姜劭,皱了皱眉:
“爹您莫要自贬,我出去便是。”
徐韶华缓缓走了出去,只是出去前,冷冷的看了姜劭一眼。
待徐韶华离开后,姜劭这才将目光放在徐远志身上,随后,他起身下床,冲着徐远志跪了下来:
“对不住了,当年我……我太怕我那傻闺女出事儿了。”
徐远志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片刻后,只听“叮当”,一把菜刀从徐远志的袖中掉了出来。
姜劭浑身一哆嗦,但是跪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低着头,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徐远志没有捡起菜刀,甚至坐在了徐韶华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他看着姜劭,有好似透过姜劭回忆当初。
当初……他爹便是在他考县试之时,不幸遇到意外而亡,娘本想随爹而去,可是记挂写他的科举,生生缠绵病榻数日。
而却在得知他未曾考中的那一刹那,顷刻咽气。
每每午夜梦回之际,徐远志时时都在懊悔,若是自己当初县试之时,答的再好一些。
再好一些,娘她是不是就愿意活下来,看着他,陪着他。
他悔,他恨,以至于他拿起书本之时,都会想起娘咽气的那一幕,双手颤抖,不敢思,不敢想。
到了最后,他连翻开书本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放弃了科举。
他是一个逃避的懦夫。
可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当初不是自己答的不好,而是……答的太好了。
徐远志想到这里,他想要讽刺的笑,可是却发现他连笑的动作都做不成。
不过一场县试,父死母亡,他不过十几岁,便磕磕绊绊的要操持丧事,照顾自己。
他这后半生,多数时日,也不过是泡在苦水里罢了。
“我不会杀你,华哥儿……留着你还有用。”
徐远志如是说着,他看着姜劭不可置信的目光,缓缓道:
“你疼女我亦爱子。但,你也不得好过。我这一生,因你遭遇了剜心离亲之痛,你也应当受此同样之痛。
你能与华哥儿说那样多的话,想必你也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如何做。”
徐远志说完,便起身朝外走去,而他身后,姜劭愣愣的看着地面,片刻后,他摸爬着过去,拾起了地上的菜刀,高高扬起——
只听一声闷响,随后便是一声难以抑制的惨叫,徐远志回过神,姜劭脸色惨白,右手断了一半,正挂在手臂之上。
姜劭亦不敢耽搁,随后又是一刀,这只右手彻彻底底的脱离了整条胳膊,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叮当——”
姜劭松手,满脸是豆子大的汗水滚滚而落,可是他却未曾理会那痛的快要让自己昏厥的断臂,而是气若游丝的对徐远志道:
“当初,我一念之差,害你半生,今日断臂以偿……姜劭自知罪过,多谢不杀之恩。”
姜劭说完,便晕了过去,竟是生生疼晕过去的。
徐远志皱了皱眉,听着屋外的落雪声,终是唤来了徐易平,将姜劭抬上了床,给他包扎了伤口。
只是,这一次徐易平可没有方才的小心翼翼,而是直接将其丢到床榻之上,狠狠的啐了一口:
“呸!浪费我一锅热水!”
但即使如此,徐易平还是取了锅灰为姜劭敷在伤口之上,止了血。
而另一边,徐韶华沉默的坐在屋外,徐远志走出去,便看到幼子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的身影。
少年的半边身子被火焰映亮,除了身后的发丝轻轻颤动外,整个人却像是玉雕一般坐在原地。
徐远志遂坐在了徐韶华身旁,道:
“还气着呢?”
徐韶华不语,徐远志只是呵呵一笑:
“好了,华哥儿如今长大了,总不好让齐哥儿看笑话。”
“齐哥儿才不会。”
徐韶华此言一出,一旁的徐宥齐立刻看向一旁的木头,仿佛那上面的纹路是什么需要钻研的书籍,那叫一个认真。
徐远志不由一噎,随后,在火堆里加了几根树枝后,这才道:
“你这孩子,平日里也是个冷静性子,今日何必这般冲动?”
“爹,我后悔了。我应该看着他被那两个贼人杀了……”
徐韶华缓缓止了声,徐远志继续道:
“然后呢,然后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日若是你和齐哥儿有幸入仕,再与许青云虚以委蛇?
你素来聪慧,方才不过是一时情切之言罢了。这姜劭,不能死,否则你爹我这辈子都要做个糊涂鬼了。”
徐远志玩笑的说着,徐韶华看了一眼徐远志,闷闷道:
“爹,别笑了,不好看。”
徐远志一顿,随后不由气咻咻道:
“你小子!”
徐韶华的表情终于恢复原样,他盯着火堆看了一阵,直看的眼睛发酸,这才道:
“爹,此番回社学我便请先生替我报名本次县试。”
徐韶华从未这么渴望权利过!
若是他有权,今日之事岂会是姜劭这么简简单单的断了一臂?
他毁的,是他爹的一生!
“若是,华哥儿你有信心的话,或可一试。”
徐远志没有拦着,相反,他看着徐韶华的眼神带着欣慰。
他这一生,或许过得糊里糊涂,可是他的孩子却不似自己当初懦弱,他刚强锐利,浑身是自己年少是也不曾有的锋芒!
他,将携自己曾经的遗憾,直入青云!
半个时辰后,林亚宁和张柳儿张罗了今日晚饭,今日雪虽下的大,可是此前二人就算着两个孩子归家的时候,早早就买了肉。
这会儿,一锅猪肉炖粉条热乎乎的上了桌,配着一盆杂粮饭,别提多香了了。
徐家如今的杂粮饭与精米也不差什么,里头是七分精米,三分杂粮,吃起来软烂中又有几分嚼劲儿,徐家人倒是很喜欢。
那猪肉炖粉条的汤汁被淋在杂粮饭上,混着一块二指宽的五花肉送入口中,香的人几乎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正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徐远志第一个发现,随后便道:
“既然醒了,就过来吃口饭吧。”
姜劭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第一印象不过是个农夫的徐远志竟有这般气度。
而姜劭也又一次发现,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既让朝廷少了这么一个人品贵重的人才,又添许青云那厮这个败类!
“我……可以吗?”
姜劭如是说着,眼神却一直撇向徐韶华,徐远志发现了姜劭的目光,只是点了点头:
“坐。”
看来,这姜劭是被华哥儿吓破了胆子。
随后,徐远志给姜劭盛了饭,又夹了菜,姜劭单手接过,低着头,扒了一口,随后眼泪却不由得淌了下来。
这不是疼的。
他那条胳膊已经疼的麻木了,他只是看到徐远志的举动,心中那丝丝缕缕充斥的悔恨,几乎要让他的肺腑都在炸开。
徐远志待他越好,他越心存愧疚。
这顿饭,徐家难得不似旧日热闹,徐韶华更是只吃了两碗,便不再动筷。
“华哥儿,再吃些吧。”
林亚宁低低劝着,徐韶华摇了摇头:
“齐哥儿在路上给了我一包点心,我并不是很饿。”
林亚宁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徐宥齐,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我们齐哥儿也知道心疼叔叔啦?”
徐宥齐重重的点了点头:
“叔叔好,我才好!”
这一月以来,叔叔教自己的,远比自己给叔叔的多太多了。
更不必提,今日叔叔遇到险情时,竟然第一时间将自己送出去!
徐宥齐吃完饭,轻轻依偎着张柳儿,却没敢将今日的惊险吐露。
而另一边,姜劭吃完了一碗掺着眼泪的饭,愣愣的坐在一旁,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说什么。
随后,他不由得舔着脸,看向了一旁的徐韶华:
“小郎君。”
徐韶华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扫了过来,姜劭一抖,但还是小声道:
“小郎君,你所问之言,我已经一一作答,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与许青云那厮有所牵扯?”
姜劭的手臂疼的厉害,可是这会儿已经被他全然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