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是个做事的人, 她既认为夫家、娘家都靠不住,果断就选了公孙佳这一边站。既然选了公孙佳这条船, 她就不能让这条船沉了。逻辑通畅。
公孙佳最大的问题不是体弱多病、不是人丁单薄,而是权力承续的合法性!只要能把这一条给固定下来,接下来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了。至于子孙后代争不争气——说得跟别人家子孙都很对得起祖宗似的。
赵锦琢磨这个事儿有一阵儿了,还在她没打算彻底投向公孙佳的时候,身为相府一员已经为公孙佳考虑了一些。当时没想着需要再耗神搞这个,因为她当时还有退路,现在是不想要这破退路了, 卷起袖子认真修订那些条款。
一出正月, 赵锦就拿出一叠草稿来交到公孙佳手上。她是见过世面的人, 对公孙佳道:“这些只是草稿, 请您仔细审准,顶好与心腹亲近的人再认真看一看。凡修订律法, 无不耗时费力, 要经过无数文臣儒士的审视。请做好准备, 未必可以一蹴而就。”
公孙佳也没想过这事儿会很顺利, 修个律, 牵涉的问题还是很多的。执行的问题她倒没有特别的担心,别人执行不执行的, 那得交给时间, 她只要律法上明文具载就行。
公孙佳自己看了一眼, 觉得赵锦这考虑得已经比较周到了, 不过她仍然将元铮、彭犀、赵锦等几人召集到书房来,元、彭是为了询问意见,赵锦则是因为她是作者,方便讨论。至于府中容符等人, 都是挂个名在府里并不主事,因此并没有与会。
元铮看完之后倒高兴:“我看可以。他们那群啰嗦鬼,什么时候不念叨两句了?准备好了与他们干一场仗就成了。”
彭犀问道:“要干什么仗?”
元铮道:“必然有人反对的吧?一时半会儿办不成,难道不得准备好打一场硬仗吗?”元铮凭经验就能感觉到,这事儿是很难的。
彭犀笑道:“老夫倒觉得会很容易,只要把部分条款微调一下,包管朝上无人反对。”
赵锦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违反礼法了,肯定会有人反对的。”
“是老夫说得不严谨了,是‘朝上没有重要的人反对’,专爱唱反调的人多了,这种人成不了事。要不要打个赌?文华,丞相这件事,会比你家里那件事更早办完,赌不赌?”
这下连公孙佳都诧异了起来:“先生莫不是开玩笑?”
彭犀胸有成竹地说:“老夫一生遭遇大败,本以为已经够谨慎了,不想诸位这意气风发的人比我要谨慎呐!哈哈哈哈!放心!”
公孙佳道:“先说,文华的事,成是不成的?”
彭犀看了赵锦一眼,笑道:“丞相答应了的事,必然是成的,不过文华家事有些小麻烦,这个文华自知。”
赵锦点了点头,道:“我与你赌。只要我儿能顺利脱身!我儿毕竟只是一些儿女小事,怎么比得上朝政大事?我赌我儿先离婚。唔,我那儿有从前朝宫里带出来的一套画集,你赢了就归你!”
元铮也比较谨慎,说:“我盼着自己女儿一生顺遂,可看着也是苏小娘子的事更容易,我押一对联珠瓶,上回先生看中的那对玉瓶。”
公孙佳道:“先生不妨说说原因?”
彭犀道:“您还没下注,下完了才能说。”
公孙佳道:“罢罢,我也不知道押什么好,你去库里自己挑。”
彭犀道:“一言为定!”
“说说你押什么。”公孙佳追了一句。
彭犀一摊手:“我稳赢。咱们还是改一改这条款吧。”关于财产的继承问题,民间、尤其是富贵人家高门大户,已经有了一些习惯性的做法。家里更要名声、不差那点钱的、通过联姻能得到更多利益的,也不在乎给姐妹备份嫁妆。富家女的嫁妆一般都是很丰富的,不但有钱帛、家具、奴仆,还会陪嫁些田产。当然田产会有个讲究——传给亲生的,没有亲生孩子又别有别的说法,就得回到娘家去。嫁妆都有单子,方便双方日后清算。这份嫁妆,有时候甚至可能比父母死后按照新法从兄弟手里分到的更多。风俗一向是越来越奢侈的,婚丧也是如此。
赵锦出身望族,只要结合经验稍稍整理一下就差不多了。并且理由也是比较好找,赵锦就能找出一堆来。比如为了亲伦。
彭犀说要改动的,主要还是爵位方面。没儿子给闺女,这个大方针保留。不过在执行的时候不能这么一刀切!“宗族不睦”这个标准也很难确定,绝对会激起很大的意见。彭犀给出的方案是——看这爵位由谁而来。
“譬如一个府上,爵位由父亲而来,就由儿子继承,儿子没有,从侄子里过继,没有侄子可以过继,就传兄弟,没有兄弟再选女儿。没有女儿,再从祖父的儿子里找。这是讲的两代人,如果爵位由祖父,或者曾祖、高祖而来,也照这个次序依次往上倒推。”
彭犀的想法就是,赵锦这个方案过于强调“男女”,显得“排斥”属性极强。彭犀的方案则是“插花”,每一代里,把女性继承人往里插。并且也不完全排斥近枝宗族。总结起来就是——依次按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无儿选女”的顺序展开,直到找不到继承人,完球。
彭犀说:“文华讲析产时就头头是道,讲袭爵时未免过于果决。古来袭爵、分宗自有法度,也是按照血缘亲疏来的,一言斩断,不合适。”
公孙佳眉头微皱:“只能如此?”
彭犀道:“这是最能说得通的。譬如朱郡王家,是给朱罴的孙女还是给朱郡王的儿子?”
赵锦也被说服了,说:“如此一改,倒是容易得多。”
公孙佳道:“我先拿文华的稿子递上去,有人反对,再拿这一稿做让步?”她倒是深谙讨价还价的技巧。
彭犀道:“不防一试。等让一步的时候,谁反对,您就拿眼睛看他,就看他一眼就成。”
就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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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公孙佳情知机密,也不拿去再与别人商议了,挑了个差不多的日子,揣着奏本就递上去了。
此事由公孙佳来提并不令人惊讶,她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的,她是得开始担心自己家的传承问题。不过这没儿子就统统给闺女,这事儿有点颠覆认知了。奏本递了上去,章硕看完了,久久无语,他没有反驳,但让他马上同意他总觉得违和。
朝臣们嗡嗡地商议,霍云蔚皱了皱眉,维持了一下秩序,说:“肃静!”
肃静之后也不能就这么耗着,钟源这样的亲戚是维护公孙佳的,倒是想同意,但总觉得条款不太对。再不对,那也是他妹,他上前一步,说:“有些道理。以往凡有官有爵者绝嗣者,爵位、俸禄收回,民间绝嗣,官府也会收回部分家产。陛下和朝廷,岂会贪图些许小利?”
赵司翰道:“只是有些地方还要斟酌。”
之前有些敢怒不敢言的人,开始在下面以袖掩口小声附和。
这倒让彭犀给说着了,公孙佳不慌不忙又摆出了彭犀定稿后的内容来。章硕看了这一版,眉头就舒展开了:“枢密说的也有道理。”
朝廷当然也不在乎那么几个爵位,说真的,养他们才花几个钱呢?还不如养宗室花的多。且地方官府也是,在实际的操作中,也会给孤女留下生活费——至少官府判词是这么写的。
钟源看彭犀改完的这一条款,那就顺眼多了,他一力支持!这是他表妹为了公孙家在做努力,也不碍别人什么事儿,你们该怎么继承还怎么继承。
“对啊,对啊!”信都侯等人都附和。
“谁家都到这地步了,还不许人想点儿别的办法,也太不通人性了!”朱瑛等人叫着。
底下嗡嗡声小了一些,公孙佳站起身,目光往下扫了一扫,嗡嗡声就暂停了。
霍云蔚踏上一步,道:“如此便合理许多。继绝嗣,兴灭国,是圣明天子所为。”
容逸马上说:“臣附议。”
赵司翰想了一下,也出列,说:“臣附议。”
行,你们都这么说了,那就都附议吧。不附议的声音也被称颂声给压了下去,南派更是从头到尾都不说话——这还在将功折罪的时候呢,谁叫他们当时是被章嶟捧起来的?
公孙佳的欢喜也浮现在脸上,心道:彭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彭犀也是当朝官员,公孙佳不等回家就叫住他来问。彭犀左右看看,附在公孙佳耳边低声问:“太祖命丞相袭爵、上皇敕女公子封侯的时候,何曾有人干涉成功过?”
“他们一个有威望有德操,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个已经半疯了。且只干我一家事,并不是修改律条。”
彭犀道:“大臣们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强大、那么有节操,赵相公亦如此。您也比您想象中的更强大。”
公孙佳道:“令人惧怕……不是好事啊。”
“可也不是坏事。丞相时常返躬内省,离嚣张跋扈还差得远。”
公孙佳道:“无论如何,我是很开心的。这一步定下了,我对父亲、对女儿、对公孙家,就都有交代了。回去准备给陛下、各宫的礼物,哦,我要宴请宾客!先生先回去代我传令,我得盯着他们,把这诏书发下去才行!”
彭犀笑道:“不愧是丞相!下官还以为您高兴得要忘了呢?”
公孙佳摇头道:“我袭爵的诏令是太祖颁的,当时的情形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