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依旧笑眯眯的,这事儿她要没想明白就不会过来了,她直白地说:“物议要是有用,你我都不必来雍邑,周廷也不能这么得意。”
容泓哑然,赵夫人道:“以后我在相府,你在国子监,还要多照应呀。”
容泓只得苦着脸应下了。赵夫人道:“待我把这宅子收拾好了,再请你来吃酒赏花。我从京师带了些花儿来呢。”
容泓见劝说她不动,已知自己这是多嘴了,只得拱手告辞。回府之后便飞快地写了封信派人快马送给哥哥容尚书,说:我可能办错了一件事。请容尚书给拿个主意。一面把自己写的规划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拿去给公孙佳审阅。
他离开之后,苏逊说了一句:“阿娘,容叔父说的也有道理,会有人说阿娘的不是的。”
赵夫人道:“我听你们舅母有句话很有道理,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苏逊心道,我哪个舅母会说这种话?想了一圈才想起来,哦!知道的!
赵夫人花了两天时间收拾了新宅,把行李安放好了,仆人安排妥当,再把从京师带来的花树种下,又挑了当季的花种洒了。第三天才带着一双儿女逛雍邑。她走的路线与容泓不同,容泓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职事,他有个目的地,虽然中间总是会被雍邑的事物吸引得偏了道。
赵夫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职事,公孙佳还没把告身给她,她就没个准备的目的地,散漫地四处闲逛。进城的时候,她与所有人一样,也被雍邑的面貌所震撼,不过作为一个从前朝旧宫廷里混出来的人,她太知道这有可能是表面文章了。
一个地方,只要分了高低贵贱,上峰来检查的时候就有被糊弄的风险。糊弄这事儿,赵夫人在旧宫廷里也常干,贵人驾临的时候打扫好卫生、穿新衣服、选长得俊的排前头这都不算糊弄了,还有贪污受贿了,损失了东西,有人来查的时候临时从别处借了来摆上,等人走了再还回去。这也是基础操作了。此外还有种种更加隐讳高明的,比如你要视查,离得近的用真的、实景,离的远了的拿画布画了画糊上。又或者故意安排巡视的路线,只往繁华好看的地方看,不往脏乱差的地方走之类。
赵夫人先去市集,看看品种,然后去了佛寺道观,看看里面的信众。翻了功德薄,通过捐香油钱的数量来看一看雍邑人的生活水平。再登上一座高楼,扫一眼全城哪里房舍低矮,看上去乱糟糟又色调灰暗一点,那就是穷人住的地方了,再去瞧一眼。
然后看一看码头,看南北货物。
一边看,一边给儿女讲,这些都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看,中间还有多少门道。苏谦听了几天,忽然大悟:“这与家里管事也差不太多嘛!”赵夫人道:“差了很多的,不可生搬硬套。譬如走路,走上一里,你累了,只是累。让你走一百里呢?道理就全然不同了,那是能累死人的。不要做井蛙之叹。这就像父与君的区别。”
连看了数日,她没有像容泓那样回来写什么规划,而是又去公孙府拜访,说了自己所观所想:“雍邑已初具气象,下面该聚气凝神了。雍邑贵在生机,就像春天新发的嫩芽,它要长成参天大树还须些时日,在长大之前不以它的气质被外物所扰。”
公孙佳喜道:“赵叔父果然找对人了。”是的,雍邑的硬件已经差不多了,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精神。雍邑的特点就是新,有生机,它像一张白纸,谁打底稿谁就决定了它最终会呈现的样子。赵夫人提醒得很对,要把雍邑打上自己的烙印,让它的气质与自己相合,无论何时自己回来它才会自然而然地接纳自己。
她拿出一份告身来:“请。”
赵夫人郑重地接过了这份薄薄的文书,呼吸都有些不顺了,她双手微颤,打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官职“谘议参军事”,她的唇也哆嗦了起来。这是一个相府的属官,带着“军事”其实并不是什么掌军的差使,这是一个协助规划、参议庶事的比较总揽的职务。
她又认真地看了一下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赵锦。是她的,没错了!
赵锦轻声道:“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这么开心。”她双手捧着文书,郑重地拜了公孙佳:“恩相。”
公孙佳忙扶起了她:“您是前辈,以后还请不吝赐教。”
赵锦道:“下官第一次接的还是前朝旧宫廷的封诰,那会儿奢侈极了,木轴织锦,以为我司记。当时年轻小,那么的开心。前朝覆亡我心灰意冷,幸尔得遇良人,又得本朝诰命。那些时候都没有今天让我开心,这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以前的,都没有。”
公孙佳道:“那文华先生,以后会听自己的名字听到厌烦的。”赵锦,字文华。
赵锦道:“那又怎么样?”
“挨骂也开心吗?我在政事堂看奏本,三天两头看着底下指着我的鼻子骂的,指桑骂槐的更多。文华以后怕是,啧。”
赵锦笑道:“能如此,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公孙佳很开心,这是意外之喜。原本赵锦是不太好安排的,她想要的是年轻的寡妇,或者小姑娘(这个比较难能要到),年轻,给个低些的品级,先从文书之类的做起,逐步的选拔培养。赵锦打破了她的计划,一是年纪大有来头,二是她本身是少卿的夫人,少卿是四品的,再给低级文官的职位就不合适。
她都做好了空耗一个五品谘议参军事把这人供起来的打算了,没想到赵锦看起来还有模有样。做事如何还看不出来,不过也不怕,这个职位并不是就当家做主了,意见用不用的还在自己。如果赵锦还有别的本事,那收获就更大了。
公孙佳请她坐下喝茶聊天:“我这儿什么都是新的,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先父开府的时候我还小,都不记得什么了,旧人也都流散了,一切都是重新开始。我是个生手,生手做事慢,也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赵锦道:“慎重是对的,有的人随便犯错还能重头再来,有的人,踏错步就难回头。”
这与公孙佳想的又合上了,她说:“那我容易回头吗?”
赵锦道:“只怕回去的不是恩相想去的。譬如下官,从旧宫廷出来,又回了哪里呢?”
公孙佳点点头,忽然问道:“文华说以前不写名字,那只说某门某氏,不会记错吗?”
赵锦道:“名册上会写。不过,原也不重要。只要是这家的女儿、这人的妻子,究竟是谁又有什么要紧?”说着,她唇角勾起了一丝嘲弄的笑。
“文华真是个水晶人,想必令郎令嫒也不是凡品。”
赵锦道:“中人之资罢了,正想带再身边教导教导再让他出仕,否则不过是一庸官罢了。”
公孙佳点点头:“我记下了。其实,一边做一边学也是可以的,文华还没见过我的外甥吧?他明天就到,见了他你就知道了。令郎天赋比他强多啦,他都能行呢。”
赵锦道:“是余家那位小郎君吗?闻说得陛下青眼的。”
公孙佳笑道:“青眼也不敢说,知道他这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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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过后的两天,赵锦就见到了余盛。
这一天,公孙佳聚集了整个雍邑的官员,都拎到了雍邑行宫的政事堂来开个会。在容泓、赵锦在雍邑里到处闲逛的时候,各家向公孙佳推荐的人、公孙佳自己要调用的人都陆续到来了。他们有的人也得了公孙佳给的假,转完了雍邑觉得可以大展鸿途搭上顺风车。有的人因为到得晚,只来得及带着一个“不错”的初印象。
比较惨一点的就是余盛这样的,余盛也不是雍邑的官员,他那县令任上还没干完,是被小姨妈以“雍邑附近相关人等”的名义给薅过来的。公孙佳建雍邑,给朝廷的一个理由就是经济运输的枢纽、防备北方用兵的大本营,余盛正好被她安排在这张网上的一个节点上——这也是她算好了的。
可怜余盛还没来得及逛街,薅进丞相府里换了衣服,被大长公主塞了一肚子的鸡鱼肉蛋,爬起来又被小姨妈和小姨父挟进了行宫。政事堂里,站在小姨妈面前,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天知道!他刚忙完县里的春耕,又为灌溉的事忙了好一阵儿,断完了一家鸡被偷了的案子,满脑子的“鸡下的蛋他也得赔给我”,这就见识到了仅次于京城的大城。
所有站班的人里,除了小姨妈家见过的彭犀等人,他就只认识一个李存中!哦,那个叫章晔的好像有点眼熟,不过他不记得了。小姨妈旁边坐着的那一个老头他好像也眼熟,对了,郑须!
这是要干嘛啊?
不是,叫我来干嘛?余盛觉得自己像是只闯进了大鹅群里的小鸡崽,过于不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