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硬让笑容在脸上多挂了一下,瞥了刘昆一眼,低头继续看信。
信已经在尽力说明情况了。
刘遨一直管着安南的学校以及部分的铨选,她深感祝缨知遇之恩从不懈怠。以为制度草创,必要坚持原则,事情如果从一开始就走了样,接下来必然是做不好的。因此铁面无私,尤其是铨选,不达标者必黜落。
而外五县也遇到了一个非常常见的问题——资源有限,子孙繁衍之后并不能保证每个后代都过得很好。以往没别的办法,要么与外人争斗,争到就是赚到,败了就认栽,要么自己人争斗,要么就是旁枝一代不如一代。
现在不一样了,背后有了整个安南,他们便想如苏晟、阿扑等人一般,自家寨子盛不下了,到整个安南继续做人上人。
且安南比寨子大得多,更威风。且苏晟等人不也同样是旁系出身?他们能做得,为何别人做不得?他们之前已经占了太多的便宜了,轮也该轮到自己了。更有一个苏喆,家里有寨子要继承,还要把手伸到幕府里来抢吃的,尤其可恶。她就不该在寨子外再有东西。
外五县的人想直接做官那是不行的,得经过选授。大部分人选授又不合格,被刘遨拦在了做官的门外。请托也不行,刘遨总是不同意。最可恨是,自打刘遨来了,考试都比以前难了好多。
又有一些山外来客,居然也能得中。苏喆、路丹青、林风等等这些人,可没经过考试就做了官吧?怎么姥在的时候,就能带着大伙儿发家,姥一走,你们就开始欺负我们了?
——这些道理,都是外五县不少人到幕府试图找祝青君说理的时候讲的。
祝青君当然也是不听这些的。
不满日益累积,气愤的人们有了一个想法——杀了她,没了她,不就没有阻碍了吗?把这狗屁不通的什么选、什么考试废了,只不过畏于祝青君掌管安南手段也不轻。巧了,这回祝青君生孩子,她没功夫管了,等她休养好,人都死了,又能怎样?
于是一场刺杀就出现了。
他们本就是外五县的头人家出身,到幕府并不会引起怀疑。刘遨外出时有祝缨给的护卫,在幕府内、离幕府比较近的地方她也不爱多带人,前呼后拥的既轻狂又不方便。
几样叠在一起,刺杀便发生了,亏得刘遨的出身养成的一个习惯是不落单,身边总有人陪。当时,朱妍还在向她请教学问,胡师姐与两个徒弟也在,刘遨的一个侍女也在。一场混乱之后,胡师姐身死,徒弟受伤,刘遨受伤,朱妍挡在刘遨面前,也受了重伤。
打斗声引来了众人,幕府的护卫分辨清了情况,拔刀来战。这群人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苏喆随后赶到,大怒,下令擒拿,不束手就擒的就地格杀。
苏喆也是个讨厌鬼!本来没打算杀她的,但是到了这个地步,鲜血迷了眼,刺客又往苏喆杀过来。苏喆向来不惯着别人,命令直接变成了:“杀!”
他们这才知道怕,死了几个之后,开始逃,逃亡的时候顺手给了擦肩而过的山红凤一刀!路丹青路过,看到了自己的侄子,喝令他老实。侄子朝她甩了一刀,还骂她:“忘恩负义,拿家里的兵争自己的官。”诅咒她去死。
路丹青没受伤,但气个半死。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先看山红凤。
现在已经拿了两个活口,其他的身份也辨认完了。也不费事,比如苏喆就一眼认出了自家亲戚。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个样子,幕府那边急着递消息过来,是怕万一走漏了消息,流言传到京城,祝缨不知内情会着急。后续情报都会第一时间报过来的。
祝缨一直在看信,这不是她日常的速度,而且到最后笑容也淡去了。刘昆忙问:“怎么了?”
刘昆是有见识的,才生了孩子,产妇是虚弱的,能让祝缨不言语,难道是祝青君?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那安南的情况?用心教养了几十年的继承人出事,这可是件大事故!祝缨年纪不小了,祝彤还算嫩,中间断层是很要命的。
祝缨道:“这些孩子,稀里糊涂的,我写个条子,现在发回去。”
她写的条子很简单:一、你们做了什么应对?稳定了局势没有?二、把详情给我说明白了。
很快,又有一封信送了过来,是祝青君的手书:刘遨在养伤,很好。胡师姐入土为安,伤者在养伤。她与苏喆等商议,捉拿凶手。
翻过一页,下一页的内容让祝缨挑了挑眉。祝青君本意是要查清有无其他人牵连,但是林戈、苏喆、苏晟等人连同赵苏,在去外五县办案的时候带兵血洗了三个半县。
塔朗县倒是安然无恙,因为从头到尾就没有参与刺杀,阿苏县算半个,另半个是苏飞虎的后人参与了,差点杀了山红凤,苏晟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林戈的仇就更深了。
祝缨召来祝青雪:“出事了。联络晴天,她怎么没有消息来?”
祝青雪看完讯息,也吃了一惊:“我竟不知道。”
“要快!无论她们怎么封锁,一旦消息不通,聪明人就知道出事了,必有流言传出!我们如今孤军在外,家里要是有了变故,就成了断线的风筝。这里恨我的人可不少!”
祝青雪道:“我就去!”
祝缨面上装作无事,依旧与杨太后、岳妙君去逗小皇帝。
小孩子长得飞快,岳妙君与杨太后看得还严些,祝缨则只要他功课做得差不多,就不让拘着他随他玩。
今天,他又疯跑了起来,岳妙君和杨太后又要拦,祝缨在一旁拍手笑着,丝毫看不出来老巢有事的样子。
直到回到府里,祝晴天的情报传了来。头一天才发出的询问,今天就回了,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早几天已经发出的。
祝缨又拆了信,看到刘遨正在康复的消息,才松了一口气。祝晴天写得更说细,连“林戈先串通苏晟,两人再去找的苏喆”的细节都打探到了。祝青君也还好,她还坐镇幕府,月子是坐满了的,并没有亲自去梧州。
也因如此,让林戈等人才有了操作的空间,他们还串通了金羽。名义上,是派的金羽与路丹青带队去抓人。祝青君是考虑到了林戈的仇、苏喆的阴、苏晟妻子新伤的,万没想到,他们却有了默契。
郎睿与苏鸣鸾当了内应,截断了三个半县出逃的路。不过也算不得灭门,毕竟苏家有苏喆、苏晟,路家有路丹青,金家有金羽,他们都还在。
赵苏加入其中并非全因苏喆的劝说等等,而是金羽、路丹青带人到梧州的时候,因驻扎在州城,连人带城都被围了。赵苏做这梧州刺史,名义上管着七个县,实际上五个不归他管。有这机会,他自己都要先跳出来,根本不需要别人游说。他直接给人扣了个“围攻州府”的帽子,帮着林戈等人出谋划策去了。
外五县虽然看起来不如祝县等地,但是从来没有受过亏,虽然也有头人,却与之前被摧枯拉朽掉的那些完全不同,他们寨子里的土兵也有盔有甲,也受过一些训练。这一场仗打下来,梧州元气大伤——有一多半的地方成了战场。连带的,梧州商路断绝。
赵苏掺和了,祝缨就知道这件事不会有反转了,场面惨,也得是惨胜,她将信给了刘昆。
刘昆看完大惊失色:“这!这是新旧不相容啊!相公,虽然旧人势力不如新,只怕起动荡。而且,这受伤,我是说,副使恐怕也要落下病根,这……”
祝缨道:“我是时候回家啦。”
刘昆道:“不不不,这些年,安南人早就知道以后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私下都说,再过些年,也是该改土归流,梧州也该成为正州了。您与外五县有约,如今是他们动手,不是您,不是您背约。您要回去,向着哪一方呢?等尘埃落定,回去才妥。”
刘昆的心里,祝缨绝不能做恶人,她是完美的,就应该完美到最后。
祝缨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有什么事我来了结,她们才能轻装上阵。”
刘昆道:“可是,只有她们自己了结,才算是真正立起来了。应该让副使去了结。”
“你说的是,可我还是要回去。”
“诶?为什么?”
“如果她没了结好呢?那我就是被人抄了老巢了。安南干系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可以不插手,但不能不到场。
我带着你们出来,就要把你们好好地再带回去,这三千铁甲要能安全地回去。尤其是阿彤,她见识得够多的了,离家太久,家里人都要不认识她了。”
“可是如此一来,此间的大好局势?”
祝缨笑笑:“大好?真的?”
“这、这,总是有起色的,如果您一走,这可就……”
“什么事也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的,”祝缨耐心地说,“京城离安南还是太远了,咱们消息不畅,没办法马上应对。青君现在不能太操劳,其他人呢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安南是根本,如果安南不稳,这里的事是推行不下去的。梧州又靠近吉远,情况更复杂。我得回去镇一镇,四周才不敢乱动。”
刘昆心头一沉:“是。我这就去准备,那这府里?朝廷?”
“我来安排。”
“是。”
……——
祝缨先去见岳妙君。
岳妙君近来也忙,见祝缨来找她,笑问:“大忙人,有何事?”
祝缨道:“我打算休致。”
“诶?怎么……”
祝缨笑道:“太后看禁军的眼神儿比看先帝还殷切。”
“不……这……太后心中极敬重你。”
祝缨道:“寿极则辱,为官的生涯也是这般。我要再拖下去,变成一个不肯放权的老糊涂就要受辱了。既然要放权,再留在这里就没意思了。我好久没有扫墓了,昨天梦到我娘,她想我了,我也想她了。”
岳妙君神色黯然,祝缨却很轻松:“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太后这样很好,如果她一直逆来顺受,我才要哭呢!好好帮她,让她坚持下来。我才能走得安心。”
“这就走了呀?”
祝缨道:“该教的我都教了,该演示的我都演示了一遍。后人如何是后人的事,与我无干了。我去见太后,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府里的这些孩子,都留给你们了。”
“我陪你!”
两人一同到了宫中,太后依旧热情:“快来,才做好的点心。”
祝缨吃得很正常,岳妙君却食难下咽。太后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我打算调祝彤带兵回去,娘娘看,想让谁接替她?”
“走、走、走?我?”这是让她安排自己人了?惊喜来得有点突然,太后一时没接上话。即使贵为太后,她在祝缨面前总是摆不起架子来。
祝缨点点头:“土兵离家这些年,再不回去就该哗变了。不能让他们在京城闹起来,赶紧打发回家种地吧。”
太后的口气非常遗憾:“那她走了,这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