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洞主的遗体被精心地装饰过了,穿着他最华丽的衣服,佩带着最贵重的饰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祝缨看着这个半熟不熟的人,心里冒出一句话来:停尸不顾,束甲相攻。
祝缨坐在床边的踏脚上,不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项乐项安心潮澎湃,纵使在这盛放了逝者的屋子里仍是久久不能平复。阿苏夫人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低声道:“他就这么走了。”
祝缨听阿苏夫人絮絮地说着接下来家就要由儿女来当,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之类。
祝缨听她说了许多,阿苏夫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她说:“我答应过大哥,尽力保护他的儿女。”
阿苏夫人道:“唉,什么时候我也闭上了眼,就不用再管他们啦。”
祝缨道:“阿嫂可要拿定了主意,阿嫂要是来回改主意,寨子里可就真要乱了。”
阿苏夫人看着丈夫的遗容,慢慢地说:“早些将你大哥下葬我才能安心。”
祝缨道:“我也这么想的。”
山上已有了寒意,遗体这么放着也不是个办法。早早地将老洞主埋葬,新洞主也才能尽早地开启属于她的旅程。
阿苏夫人突然问道:“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对待这些儿女呢?”
祝缨仰头看着她,阿苏夫人的线条变得刚硬了起来,她紧紧地盯着祝缨,不肯放过祝缨脸上任何的一丝表情。祝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以让她盯住的,祝缨说:“还同与大哥说好的一样。”
阿苏夫人吁了口气:“你还住原来那个屋子,行么?”
祝缨道:“那很好。”
她和自己带来的十二个人仍旧住在上次住的地方,就在阿苏家的一处屋子里,衙役们紧张而兴奋,但都不敢再喧哗。项乐项安的样子比之前好了不少,项乐去接了阿苏家奴隶端来的热水,项安去铺床。
苏鸣鸾大步走了进来,她穿着洞主的华丽服饰,脸上也泛着兴奋的神采。眼前的这个女子与刚才躺平的那个老者在祝缨的眼睛里渐渐重叠为一,她又将这二者分了开来,说:“还顺利么?”
苏鸣鸾提杖佩刀,来与祝缨对坐,道:“还好。我与哥哥们约定,我们是一家人绝不互相伤害。我待哥哥们的儿女如我的儿女一样,他们也般我的儿女与他们的儿女一般。今天,多谢义父相助。”
她与祝缨说着官话,她的官话发音仍有一点古怪,祝缨看她的随从里有两人是所谓伴读,其中一个还是巫师家的年轻人。于是摇摇头:“没有我,你也能赢。我不过是赶上了。”
“实在棘手,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哥哥,被阿浑一弄我就束手束脚了。多谢义父劝说了大哥,不然就很难收场了。”苏鸣鸾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诉说,最终都化成了这些放到哪里都不显错误的话。
祝缨看着她的头冠说:“今天是你做洞主的开始,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我从不担心你坐不稳这个位子。”
苏鸣鸾道:“阿妈想让阿爸尽快下葬,我知道您在山下很忙,不能多做停留,但是还请能参加阿爸的葬礼。”
“当然。”祝缨说,“我还想与你的大哥谈一谈。”
苏鸣鸾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提起手杖说:“您看,这个,它在我手里不在大哥手里,它就摆在眼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来我得到的、大哥没有得到的,这不是靠话能够说明的。”
“就像刀砍在身上,再说不严重,谁疼谁知道。”
苏鸣鸾道:“那义父是……”
“你看我这个人,我见你、与你商议事儿,却总不再与你哥哥说话,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得到。大哥对我有过嘱咐,他一走我就不理他儿子了,这不好。会让人不安心。”
“是啊。”
苏鸣鸾静了一下,巫师家的年轻人突然说:“老师与洞主这是怎么了?你们都是爽快人,有话便直说嘛!老师也要忙,洞主也要忙,你们有的功夫也不多,不要浪费辰光。”
苏鸣鸾道:“义父……”
“你说。”
苏鸣鸾道:“明天号角一吹,整个大山都知道我阿爸升天了。不管接位的是我还是我大哥,都会引来豺狼觊觎。免不了再要打一架的!我要补些兵器,还请义父成全。”
祝缨道:“防范是应该的。”
苏鸣鸾道:“我拿阿浑的家产来抵!可是我等不得朝廷那样的来回请求批复。”
祝缨问道:“要多少?”
苏鸣鸾道:“寨子里本有一些,这回只要一些补给。”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是朝廷严控的,也不多要,大头是弓箭。弓箭这东西,朝廷不会严禁民间使用,朝廷禁的是弩。苏鸣鸾现在也不要弩,因为弩比弓更精密但是更容易坏,不好修理。其次是一些刀具之类,数目也不多。但是山下的手艺比山上的好,与同族打起来足够用的了。
祝缨道:“好。”
只要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可给可不给的,她倒不介意。她现在也需要苏鸣鸾尽早稳定阿苏家的情况。
祝缨又问山上的茶树、橘树之类的情况:“与阿姐聊天的时候说起山下橘子快好了,忽然想到山上好像也有,有多少?都怎么收拾的?还有茶,你有什么打算?”
苏鸣鸾道:“都还好。义父不会忽然提起来这件事儿,难道有什么安排?”
祝缨道:“你这里如果不方便,可以让他们收购转卖。细务,你们与商人自己打交道。”
苏鸣鸾道:“好。”她很快也想明了其中的关节,但是她现在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面,对一旁的另一个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算来是她族妹,对她点了点头。
祝缨又说:“你可一定要稳住啊,山上如果乱了,对谁都不好。”
苏鸣鸾道:“我也不想让我的家出事。义父,阿爸还在的时候,咱们就说过上表的事情。我们不懂朝廷里的事儿,不知道义父有什么主意?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才合适呢?”
祝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握杖的手抽搐一样地用力一紧,不动声色地道:“你已上表称臣了,请求一个敕封是合适的,能有地图最好。这个地图呢,你画的就是你的,但是你现在不好与索宁家、利基族起太大的冲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鸣鸾的手松了一点儿,她换了一只拿杖,掌心在裙子上抹了一抹。清清嗓子,重新开口:“是,图的意思我懂了,有争议的地方多画一点儿,别把他们老家也画进来。那请求什么样的敕封呢?”
祝缨道:“莫慌,我给你讲过羁縻。这个敕封是世袭,至于称呼,洞主在往来文书里并不雅观,听起来也不够气派,恐怕是要改一改的。你可以自己想一想,想要什么?”
苏鸣鸾笑道:“我要是口气太大,这事儿恐怕是不成了的。”
祝缨道:“也不要太小嘛!终归还是要你自己能够立起来!”她认真地对苏鸣鸾说,“我在这里不知几年要回,你遇到的下一任县令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南府如今无知府,也不知下任知府是何方神圣。”
苏鸣鸾认真地将她的话都记了下来,问道:“如果义父离开了,朝廷新派来的人无礼,我可以不理会他们吗?”
祝缨道:“你还可以上表告状,也可以打他一顿,还可以不再理会朝廷。”
苏鸣鸾的眼睛瞪大了一点:“不理会朝廷?”
“难道要我教你,朝廷派了恶人来欺负你了,你也得挨着?因为那是‘朝廷派来的’?”祝缨笑了,“怎么可能嘛。朝廷有本事,你自然会服,朝廷没本事,百姓揭竿而起的事过一阵儿就会来一遍呢。书都怎么读的?”
苏鸣鸾笑了起来:“义父还是那个义父,一点也没变。”
“变什么变?不过我呢还是想你不要远离朝廷,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看远一点。你既归顺了朝廷,就该有心参与这天下!小妹,你知道天下有多么大吗?”
苏鸣鸾不再矜持,她一如还在山下向祝缨请教时那样,不自觉地往祝缨身边凑,问道:“天下?”
祝缨道:“是啊,天下很大!我从京城到这里两千七百里。从寨子到县城,要走两天,从县城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三十倍!”
苏鸣鸾一时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广博,不由心驰神往,过了一阵儿才叹息道:“我只有这一个寨子——”
“我什么都没有,”祝缨说,“我终会站在朝堂上议政。”
苏鸣鸾道:“咱们不一样,你是他们的人,我是……蛮夷?”说着,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祝缨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才说‘咱们’。敕封之后,你可以与朝廷谈论一些事了。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啦,你现在先将家里的事情料理干净吧!有些人不能留,有些人必须留。”
苏鸣鸾叹了口气:“我懂的,我有四个哥哥呢!太多了,动不了,不能动。只好杀掉像阿浑那样的人,让他们不要借我哥哥们的名义生事。”
祝缨道:“你明白就很好。”她也不要苏鸣鸾现在就感恩拜服,求着朝廷设县管辖。这事儿不现实,不提苏鸣鸾是什么样的人,单就这山地、这寨子,它就难管。语言不通、没有文字,就算现在苏鸣鸾想报户口,她都不能有一个比较准确的人口数。
再征税征役?这些人第二天就能拖家带口消失在更远的深山里。或者……跟官府再来干一架。到时候乐子可就大了!
且苏鸣鸾也确实只有这么大的地盘,再往远了,人家也不跟她是一条心,不说天天打,每年至少得来那么两回。
不过这样也行,祝缨想:散有散的好处。
苏鸣鸾见祝缨也没有趁火打劫,也没有当她是傻子似的骗,颇为高兴:“就依义父!我这就写奏本!可惜我们的图也不很准。”
祝缨道:“天不早啦,你该与阿嫂商议葬礼的事情,再看好寨子。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关注家里的时候。奏本慢慢写。你去找阿嫂,我去找你哥哥们聊一聊。”
“好。”苏鸣鸾笑着说。
…………
苏鸣鸾去找阿苏夫人说葬礼的事情,祝缨先往大侄子住处去。
大侄子还住在大屋里,苏鸣鸾把阿浑那所舒适的大宅连同大宅里的家具、奴隶分给他,他还没有搬过去,一家人正坐在火塘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