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忽然发现,女儿是越来越忙了,她心里就直犯嘀咕。
这是一个对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挺明白的前神婆,哪个地方没有一大群借口在外头“有正事,为了养家糊口得在外面应酬”的男人呢?实际上这些“当家的”在外面干的什么,真就是只有鬼知道了!
眼见女儿也有了这个苗头,张仙姑深以为不妥!她担心!她家这个不是个“年纪轻轻就做了官儿的儿子”而是个“蒙混过关做了官的女儿”!
张仙姑在祝大耳边念叨了好几天,祝大道:“你要不放心,就问问她。”
张仙姑道:“她精着呢,一问,她就是不说,你能怎么办呢?”
最后,两个人决定故技重施,先跟踪一下祝缨,不幸再也没有上次碰巧撞上祝缨行踪的运气了。收拾了一点点心之类往“大兄弟”家走动,也只知道祝缨并不是天天到张班头家,至于其他时候去哪儿,张班头只知道祝缨在城里至少还有牢头、杨仵作两个有交情的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张仙姑又猜是不是因为花姐的事,祝大道:“跑都跑了,这都多少日子了?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人也不在城里找,一定有别的事儿。”
张仙姑和祝大一合计,这不着家的事儿不能再耽搁了,得问个明白才能安心。
这天,祝缨从外面回来,张仙姑先不动声色,打发祝缨吃了饭。等祝缨房里点了灯看了一会儿书,张仙姑收拾了个托盘,托着一盘子肉饼、肉汤给祝缨送过去。祝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完全可以与她那些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同僚、上峰比美。
祝缨早就发现父母吃饭的时候互使眼色了,她只当不知道,收好了书本文具,一口气把宵夜吃光。
张仙姑边收盘子边说:“累不累?”
祝缨道:“不累。”
张仙姑又问:“花姐找着了吗?她家里人后来又找你麻烦了不曾?有什么消息吗?我跟你爹也是闲着没事儿,这两天街上转着,我寻思着,她一准儿已经出了京了。”
祝缨道:“不好说,大公子说,已经派人回乡等着了,万一她回去呢?”
张仙姑又叹了一回花姐这命、这运气之类,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的命,天注定。你也是,别太累着了,我看你这几天更加忙了,怎么回事儿?有酒席么?光吃人家的请可不好,要不我再预备点钱,你也回请人家。”
祝缨听她这拐弯抹角的,说:“不是酒席,办案子。”
张仙姑担心地问:“危险不?”
祝缨道:“那倒没有,各处看看。”
张仙姑才暂时放下了心,说:“那也得小心些,别往黑巷子里跑。”
祝缨道:“大理寺的案子还没复核完,越到后来的越得小心,我是会更忙一些的。要想升得比别人快,就要干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好不是?咱们是新来的,街面也不很熟、熟人也不多,不能事事都找郑大人,那得拿什么来还报他?我还是得自己探探京城的水。这些贼,娘还不知道么?最会看人下菜碟的,等闲不惹官人。”
“对哦!你是官儿了!”张仙姑乐了,“那行,以后我给你多准备些吃的。”
祝缨道:“好。”
没经过花姐的同意,祝缨不想把花姐的事情告诉张仙姑,她也没骗张仙姑,近来她确实也很忙的。一则大理寺内部事情多了起来,复核的事儿在郑熹三人的高压之下进行得很快,剩了一些疑难的案子,又有郑熹等人琢磨出来个法子——交换抽检,譬如,祝缨已经核过的案子,由左评事从中抽几个来再核一次。二则她确实是对京城不够熟悉,京城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不是表面上看几个脚印就能看透的,也是需要自己去走、去看,去接触。
除了同僚们对她说些京城门第、人情世故之类,她还急需一些三教九流之士。她跑尼庵,也不是只为了掩人耳目,一天去一两个尼庵,也好对这些门里的事儿有个数。让那日巧遇的偷儿给老马带话,也是有这个考量了。
第二天,她又在大理寺把左评事评的案子抽了几个,也签了自己的名字,再看王评事抽了她核的,也签了名。再跑去崇玄署又混了一阵儿,到了时候就抽身出宫,往京兆府大狱外头见老马。
…………———
老马感觉十分晦气!
他进大狱是为了避事的,等外面街面干净了,他便设法出狱了。这并不难,他入狱就是精心准备的,自然留有后手,见情况合适将证明清白的证据一摆也就出来了。出来之后,他也不敢狠闹,依旧约束手下做事要当心。
王云鹤下重手整治那些逞勇斗狠的泼皮无赖,敢在街上亮花臂的都抓起来打二十大板。弄得蟊贼们也害怕,偷东西都不敢太猖狂了。
老马是个贼头,即便手下偷得少,他一抽头,依旧过得安逸。想着前几天他还要小心处着的狠人如今抓的抓、流的流、打的打,他还能在京城这么住着,他的心情就很不错。
老马也不大喝酒,几碟子小菜,只二两薄酒就能吃一晚上。正吃着,一个小贼偷偷摸摸过来探头,老马生气了:“瞧你那个样儿!一看就不是个干事的材料!一瞧你就是个贼,隔着三里地人就捂好钱袋了!说了多少回了,越是偷儿就越得不像偷儿!”
偷儿哭丧着脸说:“头儿,坏了!”
“嗯?!你失手叫人拿了?”老马也有点紧张,他可不想在没准备的时候被京兆府再抓了。
偷儿道:“那倒不是,有人找你,叫你去京兆大牢外头等。”
老马仔细问了一回,道:“我知道了,你这几天别乱跑。”给了偷儿几百钱,叫偷儿拿这个吃饭生活。
偷儿走后,老马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么一个官儿!人最怕的就是未知,他第二天一大早提了礼物就去找了牢头,想从牢头那里问一问。牢头认识的年轻的小官儿也不止祝缨一个,但是听老马的描述,却只想到祝缨。
对老马道:“怕不是祝三郎?你不知道,他做官儿啦!”
老马诧异地道:“他?找我做什么?”
牢头道:“据我看,怕不是因为你地面熟?我看他是想在这京城将官儿做好,他如今想结交三教九流呢!”
“你看得准?真个官儿,谁个搭理咱们?他们官儿,想用我们时,使个下人来唤我们,扔些钱,就叫我们办事,看我们一眼就是给我们脸啦。就是你们,在衙门里当差的,我们也入不了你们的眼。”
牢头道:“寒碜我不是?我看是你们不肯与我们一处耍呢。”
两人是半个熟人,拌一回嘴,老马就央牢头:“到了日子借我躲一躲,要是他,我再出来。”看在礼物的面子上,牢头答应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祝缨与老马碰了个头。
老马见了她,放心地从角落里闪了出来,一挑拇指,道:“三郎,果然是个能人。”
祝缨对他笑笑,道:“我找你来着,牢头说你已经出来了,我又不知道哪里寻你。巧了,遇到个猴儿,本也没指望他能认得你,不想真的认得。”
老马道:“这猴儿怕是在你这儿折过手吧?”
祝缨笑而不语。
两人重又搭上了线,祝缨又问他一些老穆等狱友的消息,又问老马近况。老马道:“如今太平多啦,我们又不能做别的。我倒还好。他们那些好发狠的,都收敛了,竟有些无聊了。都说他们狠,可这世上,没有狠得过官府的无赖。”
祝缨道:“走,吃茶去。”
“吃茶还约我在这里?”老马也是大着胆子回了一句,“快宵禁啦,吃不得吃不得。”
他慢慢地走上前,微微弯了腰,又说:“我想过三郎必有一番作为,万没想到三郎这般有能耐。”
祝缨道:“混日子罢了。京城什么样的人物没有?”她见老马也不肯吃茶,时候也确实不早了,也不强求,与老马边走边聊。她也不求老马就看着一同坐过牢的份儿与她推心置腹、生死相交,先搭个线。
老马道:“是呢。王京兆就是个人物,在他面前,如今我们可都不敢动了,个个都要现形。”
祝缨一笑,道:“那你靠什么营生呢?”
老马道:“还有些积蓄,有些积蓄,够了、够了。”
祝缨也不再逼他说话,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也不叫你卖了谁,你再这样可就没意思啦。”
老马嘿嘿一笑,搓了搓手:“三郎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再说下去呢?三郎以后要有什么差遣的,只管叫人告诉我一声,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咱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见多了,对三郎也不好,我也难处不是?”
祝缨道:“你总得给我个人或是个地方,好找着你不是?真要我满京城翻一遍么?”
老马连说不敢:“西市外面一个茶楼,一张红色的幌子,写着蔡记。去说找老马就成。”
祝缨又问老穆等人怎么样了,老马道:“他?近来不在街面上了。”并不讲老穆的去向。
祝缨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要不自在我也不押着你在这儿说话了。”拿了一块银子给他,说是给那个偷儿的,估计那小子也得吓得够呛,叫那小子以后有眼色一点,别太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