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往对门送东西或者送女人的时候,就跟祝缨聊一会儿天。
两人聊了三天,越聊越投机,狱卒聊天上瘾,也不到总栅外头呆着了,得闲就进来,从里面把总栅的铁链锁上,再进单间里来跟祝缨聊天。
有时候是骂骂同僚、骂骂邻居,有时候是说些街面上的趣闻,更多的还是说京兆府里与他的事务相关的消息。
什么少尹又从病榻上爬起来办了什么案子参了什么人之类。京兆府现在没有令尹,因为之前的令尹、也就是那位把祝缨弄到京兆狱里关着的小公子他爹,高升了!
钟宜是管刑部的,他自请去职避位,京兆尹就被调去接管刑部。
“唉,早不走晚不走这个时候走,整个京兆就听这位少尹的折腾了,连着我们也不能过安生日子。”狱卒说话的时候很是沮丧。他开了牢房的门,弄了套桌凳进来,还带了壶茶一点点心——都是从对门那里顺来的——来跟祝缨聊天。
祝缨给他倒茶,弄得镣铐叮当作响,手腕落下时险些砸翻盘子。狱卒从腰间摸出钥匙:“先给你解开,你自己机灵点儿,万一上头来查,就自己戴上,喏,这样就戴上了。”示范完了,他把镣铐给解了。
祝缨转了转手腕,已经磨破皮了。狱卒过来有好处,是消息灵,坏处就是得戴着镣铐,镣铐又重又粗糙,手脚都磨伤了。现在终于让狱卒自己把镣铐给她除了。
除了镣铐,真是轻松多了,祝缨笑道:“放心,不给你惹麻烦。”
狱卒道:“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能给我惹麻烦的都是上头。”
祝缨道:“这就是上头不懂事儿了。”
狱卒大起知己之感,也觉得上头是不太懂事儿,不过不能附和,还要板着脸说:“胡说八道!”
祝缨道:“那好,我不说了,你说。”
“说什么?”
祝缨道:“令尹走了,别的人呢?不是说刑部和大理寺都要换人?换了吗?”
狱卒摇摇头:“没听说呀。害!什么时候来个正经的令尹吧!”
祝缨道:“少尹有那么糟糕吗?不是说他还挺正直的?”
“他正直他的,别拿我们作伐子就好!不过,”狱卒想了一下,说,“别说,街面上真的好了不少,小娘子们也想在街上多逛一阵儿了,嘿嘿。”
祝缨道:“少尹现在把这些破事儿料理了,好的坏的都是他扛了,以后你也能跟着清闲一些了。”
“呸!”狱卒说,“这就不懂了吧?这里犯人少了,我的孝敬哪里来?”
祝缨道:“世上总有恶人,不会少的。”
狱卒摇了摇头:“哎哟,你不懂,我看以后呐只会越来越严的,我的好日子不多喽。”
祝缨道:“过一天是一天,呐,眼前有一笔,赚不赚的?”
狱卒趴在桌子上看着他:“怎么?想收买我?”
祝缨慢慢地吃着点心,道:“我的事儿你差不多也听着了一点儿了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盗,收买你做什么?越狱?”
狱卒爬了起来,点点头:“也对,说吧,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太闷了,给我挪出去?”
“那不行!上头有话,说不许叫你走失或是死了,也不许给你传递消息求救!”
祝缨道:“奇怪,才说京兆是少尹在管事儿,怎么不见少尹给我主持公道呢?”
狱卒撇撇嘴:“你就老实在里头呆着吧!少尹且顾不上你呢!瞧见了吗?外头那些个,跟你一天进来的,那都是亡命之徒,当街斗殴的,砍得血嗤呼拉的!他拿的人可多了,像老了的老胡,还有对门儿的这个,搁令尹手上都不能算大事儿。取保、赎买,又或者走个门路没两天就放了。偏他,要扣着严查了……这一认真不就得花功夫了么?”
狱卒越说越上瘾:“在这儿算是好的啦,三班差役忙得脚板都跑散掉了!”
祝缨心说:他们还是忙得少了,竟有功夫给个纨绔当狗,把我给拖了进来。你也是,还能给对门那个货跑腿。
她顺着狱卒的话说:“你已经够辛苦的啦。”
“可说呢!”
祝缨又笑了:“不如这么想,刑部、大理寺也不轻省,有人陪你一起受累呢。”
狱卒哈哈一笑,道:“也对,他们更惨!尤其刑部,就是从他们那里出事儿的!哈哈哈哈!令尹也是,他原本在这里的时候,虽然心里有点数,可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现在他得忙起来啦!哈哈哈哈!”
祝缨又与他聊了一阵儿,确认郑熹在京外还没回来,而少尹现在有大案在忙,还在跟京城的权贵们对阵。京兆尹算是位高权重,管着整片地面,刚强的京兆尹尚且时不时要与权贵们打官司,偶尔还要吃个亏。少尹是暂代京兆的副职,级别比京兆尹低、权柄比京兆尹小,通常声望之类也不如正式的京兆,干事更吃力。
且又入腊月,他还要维持京城的治安、准备新年等等。
祝缨也不知道郑熹这是趟什么差,要是照南下的那趟差使,路上来回都得俩月了。郑熹在这个时候被她从名单里剔了出去。
得怎么想个办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又不引起周游等人的注意才行。
接下来,祝缨用心打听少尹的事迹,尤其是他对权贵们的态度,没见着人,不好说他是不是刚正不阿,但是至少不会是听了她的事儿就把她再打一顿,然后向周游等人告密。
那就行!
祝缨又跟狱卒聊天,引他聊一下前任令尹,以及那位小公子。听了半天,发现这小公子就是个纯种的纨绔,甚至不如周游。
祝缨又与狱卒聊了几天,渐渐的,把牢头也给聊了来。牢头比这个年轻的狱卒要老成年多也狡猾得多,祝缨在他面前说话就少,只问:“劳驾打听一下,我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下文啊?”
牢头骂两句:“小滑头!”就说,“老实呆着吧!你这算好的啦!还有瞧不顺眼扔进来就为了叫他挨两顿的打的呢!”
祝缨摸摸脸:“我也不算没挨打呀。”
牢头又在她头上敲了两下:“你这就是打挨得少了的!回什么嘴呢?小公子扔你进来,必是因为你这张嘴!”
祝缨嘟囔了一声,也有眼色地给牢头端茶倒水,又说:“你到对面那屋里坐着肯定更舒服呀。”
牢头撇嘴冷笑:“屁!你等他出去,眼里还能有谁?”
哦,也就是在这里才不得不对你客气些的,对吧?
年轻的狱卒此时也得了机会,低声道:“跟他在一处,总觉不得劲儿,要不是有酒肉,我才不肯与他一处吃饭呢!”
祝缨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呀?这么厉害!”
牢头道:“要不是少尹,他都进不来!别以为这牢里称王称霸的就叫厉害了,真正称王称霸的人,不会落到狱里来。”
祝缨喉咙里发痒,咳嗽了一声。狱卒笑道:“戳你痛处啦?”
祝缨对他翻了个白眼,狱卒也不生气,牢头道:“才说他,你这嘴也是招打的!”
牢头要教训狱卒,狱卒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有点像钟宜训周游了。
祝缨劝道:“你听他的吧,不是跟你亲,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呢!就算不爱听,先记住了他说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牢头喜欢这句话,说:“对!有没有用,你先记下了也不费你什么力气。”
因为同这两个人聊得投机,祝缨又拿出个“算命”的本事,算出来牢头无母无妻无女还没有姐妹,牢头大惊:“你有这个本事?”
祝缨道:“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牢头这俸禄虽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袜、头巾、帽子,也不能说是很次的货,他就能开线不缝、破了不补。言谈间从来没提到任何一个女性亲属。看他的年纪也不轻,总不至于有一个还不能拿针线的闺女。再跟年轻狱卒套两句话,结论也就出来了。
无论牢头怎么问,祝缨都不肯再说,再问,就说:“谁能看透天机呢?看得透我还在这里吗?不过您嘛,最近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正说中了牢头所想:少尹事儿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缨也好了一点。
祝缨也就趁机提出来,不让你们放我出去,给我从单间里挪出去也说不行,那能不能让我透透气?比如发饭的时候给分个碗,出去担点水之类的?
牢头道:“怎么?居然想干活了?”
祝缨道:“骨头都要生锈了。”
牢头道:“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分水、分饭吧。”
就这样,对面受优待是凭钱,祝缨能出门活动,靠的是一张嘴。
………………
牢房里白天两餐饭,中间会再发一次水,平时都由担饭、担水的人分发,牢头现在又把祝缨点去专职管分发。
她被关了单间,然后又能出来,还能与牢头、狱卒们聊得很好。但凡有点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也都不去惹她。
祝缨也不在乎这些,能从单间里出来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狱的可能性之后,她还是决定暂时留在牢里。因为与牢头聊天,她才知道这处大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大狱是在京城内的!不提它就挨着京兆府,也不说它的墙的厚度、高度,就说翻出墙之后,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么时候来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