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呢,弘晖眼睛扫过一出阴凉处,然后愣了一下。坐在阴凉的树荫下面,背着人啃面饼的人是谁?
这人身上穿的明显不是书院里的学生穿的,书院外的报名人员又进不来。
走前再看,竟是肃英额。他此刻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烧饼,脚边放着装水的葫芦。
弘晖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转脸问同窗,“那人是干嘛的?”
对这人还真挺有印象的,“之前一直在书院门口,帮着清扫呢。人来人往的,总有不干净的地方。咱们也顾不上,多是晚上才清扫。结果人家自己来的,自己带着家伙什干活。咱们去问,结果他只说就是帮个忙。我们见他确实没往里闯的意思,才叫他留下的。刚才他是帮着抬东西,进了书院,有人已经交代过他了,不叫往里面去。他在这里歇口气吃顿饭。”
弘晖没言语,帮着把东西送到就转身回了。也没管肃英额。
如此三天,肃英额天天来,每天最早到的,最晚走的。也不求上门,就带着小厮在门口帮忙。
第四天,弘晖才跟四爷说了肃英额的事。
其实德海在肃英额第一天来的时候已经禀报给四爷了,这会子弘晖说了,四爷才道:“你去吧。你把人带过来。”
好人得你来做。
弘晖点头,活到他这份上能低下头的人,这股子韧劲干啥都成的。
今儿第四天了,小厮舔着干裂的唇,“主子,明儿还来吗?”
肃英额站在路边喝水,看着三五成群的书生从身边路过,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被撵走,就是默许。他当然得来。
小厮苦着脸,“回去老爷必是要问的。怎么说呢?”说又扫了一天的马路?
“帮忙!”肃英额低声道,“就是来帮忙的。”
可这个忙人家也未必见得需要有人帮呀!这边说一声需要,朝中都有大臣跑来见天的在这里扫马路的。
肃英额扫了他一眼,“你不懂!”
小厮闭嘴了,他确实是不懂这么呆下去有什么意义。
主仆二人歇了口气,又继续干。别看路不长,可这一天到晚基本不停的在这一片转悠,那也累啊。晚上回去烫了脚,躺在床上跟要死了一样。
小厮觉得他这种伺候惯人的都累成这样了,主子不定得累成什么样。他一弯腰,只觉得腰眼疼的厉害,可扭脸去看主子,还是那么一副样子。他都有些心疼,小富小贵的日子过着不挺好吗?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什么呀。
肃英额咬着牙,不理别人打量的视线。这种视线第一天的时候还叫他觉得稍微有些难堪,但过了那个过程,好像也没什么。他不是阿玛嘴里说的什么天潢贵胄。他打出生起就是流放到热河的囚犯。他长大的地方就是那种四四方方的小院,一步也迈不出去。他对现在的日子满意吗?谈不上满意,但也说不到不满意上。自由不受限制,只要愿意,还是能靠着在普通人眼里高人一等的身份轻松的赚到饭食钱的。
可是,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之前,阿玛因为跟侍卫,跟一些在贵人们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人相交,而被当今斥责。甚至是履亲王和庄亲王也受到了牵连。说着二人作为长辈不知道管束阿玛。那个时候,他终于信了,信了阿玛说的话,信了阿妈就是天潢贵胄。因为那个亲王们,是阿玛嫡亲的叔叔。也终于信了阿玛说的:当年,这些叔叔没有一个比的过你祖父的荣耀。
知道这个时候,他心里有过一丝欢喜。但他不是阿玛,他从没想过什么廉亲王府。他想的是,这个身份许是能叫日子好过些。哪怕别人排斥,哪怕没有宗亲愿意相交,他还是忍着白眼不曾远离那些宗室子弟。
挣扎了这么久,现在才发现,这里是他能够够到的最靠谱的路径。别说才扫了四天,便是四十天,四百天,只要对方不赶,他也会一直这么扫下去。宰相的门人还七品官呢,他只要留在这里不被赶走,那么,在别人眼里,这所代表的意义就是不同的。
正弯腰将石板上的尘土扫到一处,就听一个声音道:“小爷,小主子有请。”
肃英额抬头,见到的还是张保。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请进去,一时倒是愣住了。
张保笑眯眯的,让出路来。
肃英额极快的调整了表情,朝张保拱手,“叫您见笑了。”
张保含笑不语,心里却道:“果然还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也就刚刚三十年,八爷府又要起来了。”
肃英额跟着张保一路朝里,进了一个掩映在林木后的小院。院子里的树荫下,正有人等着。他抬脚疾步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弘晖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跟上来。
去哪?
跟着这位小阿哥往正屋里去,却见榻上正坐着一个摇着扇子的男子。这男子看着比阿玛年纪还轻,此人是谁?
四爷也看肃英额,这孩子的面容其实不大像老八。但是这股子韧劲倒是跟老八有些相似。他指了指凳子,“坐吧。”
肃英额拱手,依言坐过去。
四爷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永琅说你已经来了四天了,让朕见见你……如今见了,瞧着你挺好,长的结实康健,想来你祖父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一个‘朕’的自称,叫肃英额意识到了什么,他赶紧起身,立马跪下,“奴才……”
“别奴才长奴才短的了。”四爷叫他起来,“这些年你们过的不容易。可别管成的败的,要怨只怨生在皇家。你来的意思,朕知道了。明儿你过来当差,以后怕是来不及回府,回头就去找张保给你要一间屋子,方便在这边歇息。书院要开,这书目正在刊印。印刷的事交给你,你去跟内务府交涉,赶在入学前,我要见到书册。”
肃英额领命,别的话没有。惊喜来的太快,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从里面出来,他郑重的给弘晖致谢。要不是这个小阿哥,他大概还得在门口继续耗着。
弘晖带着他往出走,“要跟内务府交涉,这也不是轻松的事。这个你心理得有数。”
这是头一个差事,是考量。弘晖能提点的这就这么多。要是这么个差事都办不下来,赏赐些田亩银钱便是照顾,其他的事上,还是算了。
肃英额领命去了,走时并没有带小厮,还叫他继续在这里守着,报名这几日,只要门口人来车往的,他都得将这些清扫干净了再离开。
弘晖回去跟林雨桐说这个事,此时和婉不在,回院子里歇着去了。弘晖说话也没有顾忌,“恩恩怨怨的,不放在谁身上,其实都不会觉得疼的。隔了一代人了,这点恩怨也该过去了。可昨儿,我发现不见九叔那一支的后人。”这就不正常了。
他之前也从没关注过这个。
林雨桐之前也没问,皇室宗亲,从四爷这些兄弟这一辈儿论起,想想关系是不远。但放在各自身上比一比,有谁跟自家爷爷的兄弟家的孙子觉得很亲近?一见面就觉得,哎呀,我们也是兄弟,我们有血缘关系……没有的!到了‘弘’字辈还算是堂兄弟,关系也还行。再往下一辈,说实话,名字记全的都不多。不查看族谱,都不一定说的清谁家有几个孩子的那种。
林雨桐就叫德海过来,问九爷那一支怎么着了?反正弘昼现在住的府邸原先是九爷的府邸这没错的。
德海不知道主子娘娘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就把事情说了。简而言之,八爷的后人都能自由出入,为何九爷的后人就不能呢?也不知道该说老九交际看人准呢还是不准。他落难了,当年他救过的一个姓令狐的人人家来,只说见见他。他当时的情况不能授人以柄,当然不见。可这人也有意思,竟然说是山陕的百姓都觉得胤禟很好,他们都愿意辅佐有道之主。这下完蛋了,山陕两省呢,跟西北连城一片,这是要割|土裂|疆呀。
谁能容得下?
这不!一直就这么关着呢。
林雨桐听完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先摆手叫德海出去。弘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这种蠢事蠢人,也就九叔能结交到的。十叔看着蠢,可人家办过这么蠢的事吗?
他就是被自己蠢死的。
四爷回来听了这个话,紧紧的攥住了桐桐的手。要不是有桐桐,他真不敢想象他要经历些什么。有多少人的命运其实是被桐桐这只蝴蝶给扇动的改变了的。
他不免叹气,叫人捎话给弘历,叫他得空了过来一趟。对老九这一支,别关着了,这都多少年了。关的差不多都傻了吧。
德海随后就拿了一串的名单来,是如今关押的九爷后人的名单。
林雨桐拿着翻了翻,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圈禁的人里,还有一个老格格。这孩子是老九的幼女,这孩子长大了,老九府里就不成了。给这孩子找的人家也不显赫,就是一个陈姓人家,属于老九的门人。可真等出事了,陈家怕受牵连,陈家却没有守约娶亲。于是,这姑娘就这么跟着家里人圈禁到现在。算着年纪,今年都得三十三了。
林雨桐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想到之前看十三家现在的家谱。
四爷不可能不关照十三的后人,只不过子孙多了,总得好好的看看。看看各个孩子的品行,许多事来日方长。
十三府里也住着一个特殊的人,这便是弘暾的媳妇富察氏。这个富察氏是马齐的孙女,她是望门寡。弘暾死的时候才十九,婚事定了但是没成亲人就没了。富察氏家这姑娘就说要守节,十三没答应。后来富察家这姑娘就在娘家守节,再后来十三没了,这姑娘又跪到王府门口,依旧是坚持要到王府守节。最后王府长史给报上去,那位四爷便叫十三福晋收富察家的姑娘为媳,如今弘暾名下的儿子可都是从其他兄弟那过继来的。为的就是保障富察氏将来有子孙奉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