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平日里有些令人害怕的邻居,此刻端坐在法器前端,是那样令人安心的存在。
可惜人间虽有情,天道却是无情。
这样女子竟不被天道所容。
穆大家金丹大圆满,渡劫的那一日,天空之中雷似金鼓,电如蛟螭。云中神威滚滚,九重天劫难逃。
我远远躲在山头,向那处望去,却见一盈盈女子立身雷云之下,昂首望天,红衣烈烈,凌然不惧。
紫色的神雷密密麻麻翻滚在云隙,两道三道,十道百道,无穷无尽,誓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天地中抹除。
如此天威,压得远在山头的我毛发悚立,肝胆具颤,一动也不敢妄动。
我只能含着泪,眼睁睁看着那孤独的身影在全力拼搏,耗尽了灵力,用光了法宝之后,依旧败在天威之下。被那怒雷紫电,活生生碾为灰烬。
浩荡雷云散去,几缕天光从云缝中照下,照在那一处飞灰湮灭的尘埃之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这才从远方狂奔而来。
我泪眼婆娑,看着那岑千山一路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地赶到那抹灰烬前,抖着手去拢那化成灰的尸骨。
即便有如我这样的邻里之人,都忍住不为穆大家的香消玉损掬一把伤心泪,更何况是他。
但那时却没见到他落下半滴眼泪。
那个素来凶悍的男人,忙乱而固执地把所有灰烬细细收拢进一个袋子中,又慌慌忙忙地开始寻找散落一地的傀儡碎片。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副模样,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硬把失魂落魄的岑千山拉回他的家中。
还险些因他过于呆滞而打不开他们家屋门的禁制。
在屋内的桌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储物袋,下压着半页裁开的信笺,上只简简单单留着穆大家的几个字:
如不归,此皆予我徒,忘自珍重。
岑千山哗啦一下把储物袋倒了个底朝天,功法秘籍,法宝灵石,满满当当泻了一地。
虽我为外人,见此情形,也不免为之心酸,何况多情山乎?
数日之后,邻家的那间屋子依旧黑洞洞的毫无动静。
母亲叹息一声,将几个热包子并一壶汤水装在篮中塞进我的怀中,催我前去看看。
我进入那灯火全无的房屋,屋内的情形依旧和我那日离开时一般,灵石宝物散了一地,岑千山双目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那装盛骨灰的袋子,眼下青黑,双唇瓷白,不哭也不闹。我觉得他是不想活了。
我绞尽脑汁和他说了许多,可他愣愣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我想起,这世间传有招魂秘术,如若得之可聚亡者阴魂,助其练就中阴之身,修鬼道,续前缘。
岑千山听了此话,眼中方才渐渐有了光。
愿意开始吃我带来的包子。他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很快跑出去吐了一遍。慢慢走回来,又继续往自己口中一下下硬填塞进食物。
唉,他这副模样,看得我真是难过。我宁可他和从前一般,又狠又毒,有事没事把我揍一顿,还到穆大家面前装成白莲花模样也好过如今。
不过人最怕的就是失去了希望,只要他心中还存有希望,愿意努力下去,我觉得总有一日,上天终会垂怜,能让他们师徒有缘重逢,再续前缘。
穆雪翻到这里,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出现了一滴水痕,一大个湿湿的圆点,一会又是一个。
她奇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脸颊已经湿了。
纸窗外飘零的树叶稀稀落落不知飘下多少。窗前的那个身影终究长叹一声,合上书页推门去了。
前庭之中,苏行庭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道:“你真的确定想好了吗?”
他身前的小徒弟点点头,跪下地来,“徒儿无能,不能也不愿消此执念,只得将他长留心中。还请师尊教我。”
……
碧游峰上,丁慧柔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苏行庭:“以情入道?师兄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苏行庭摆摆手:“师妹小声些。此事不必张扬。因这孩子喜爱化物炼制之术,时常也跟在师妹身前求教,我才特意告知于你。”
丁慧柔问道:“可是,这条道路不算好走。难道不能改而换之吗?”
苏行庭微微叹息一声:“她是一个通透明白的孩子。不论是因为亲情,友情,还是因为别的情愫。她心中已然有情,且不愿抹去。如果强行扭转,反倒容易滋生心魔。”
“那师兄欲待如何?”
“我令她先不修龙虎决,别传翕聚蛰藏之法并胎息坐卧之术。即便会慢一些,但她天资聪敏,能够多花时间固本培源,夯实根基反倒是好事。等她长大一些,将来机缘到了,修行反而更为顺畅。”
丁慧柔眨眨眼:“真是意想不到之事。我观这个孩子,平日里醉心于修行,不喜外物,不问世事,还以为她会走无情道呢。想不到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啊。”
“你不要看她素日里冷清清的,实际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苏行庭笑了,他翻转手中的卵生天地,看那天地间金钱落定,“我总觉得,她自有自己的机缘,天意如此,倒也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