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梁稚许久不作声。方才在楼问津面前情绪失控,颜面尽失,她亟需冷静,方可挽回一二。
船已离岸,强求无用,虽然没能跟父亲当面道别,但至少他现在已是自由之身。
她在心里谋划片刻,再看向楼问津时,一张脸泪痕犹在,但已不见丝毫脆弱。
“你准备把我爸送去哪里?”
“你不必知道。”
梁稚没有期望楼问津会回答,所以并不失望。
楼问津靠着座椅后背,身体稍稍侧坐,少了几分端正。他衣袖挽起,露出的手臂皮肤上,两排狰狞的牙印,没有处理,血液已经凝结了。
他看着梁稚,不紧不慢地说:“你父亲从前是开面档起家的,等落地以后,就照旧去面档做工,也算干回老本行。”
梁稚简直倒吸一口凉气,楼问津这人狠绝在于,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摧毁一个人,由来攻心为上。
梁廷昭这些年锦衣玉食之际,总要提及当年卖面之事忆苦思甜,可这并不意味,他就愿意回到当年一贫如洗的日子。绸缪半生,却还得蜗居于面档,怎么不叫人觉得,这几十年只是黄粱一梦。
或许假如有得选,梁廷昭宁愿蹲大牢。
气归气,梁稚没再做意气之举。楼问津的话,分明还有另一重意思:梁廷昭不管去了哪里,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梁稚拾起了此前挣扎间落在脚边的提包,从中拿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楼问津:“请你把这个转交给我爸。他有腿疾,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手脚利索,我希望他至少能维持温饱。”
楼问津端详她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去。手指捏了捏,打开信封,拿出夹在里面的信用卡,递还给梁稚。
刷卡便可定位地址,不肯交给梁廷昭也是自然。梁稚并未心存侥幸,倒也不失望,楼问津答应转交现金,目的便已达到。
车沿原路返回,将要拐进科林顿大道时,楼问津说:“去梁宅。”
梁稚有些惊讶楼问津今晚就这么放过了她,可转念一想,他俩相处总是杀气腾腾,他何必新婚之夜多余给自己添堵。
兰姨已经睡了,听见动静立马披衣出来,看见梁稚进门,十分惊讶:“阿九?你这么……就你一个人?姑爷呢?”
梁稚摇摇头,径直上楼,兰姨追近两步问:“要不要吃点夜宵再休息?”
“不饿。兰姨你去休息吧,今天没什么事了。”
进了房间,梁稚直接栽倒在床。
躺了一阵,忽听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雨这时候才下,梁稚已懒得起身去关窗了。
风雨中飘来一股溽热的泥腥气,几如方才充斥口腔的那股血腥味。
咬得那样深,不知道他会不会及时处理,天气热,不要发炎才好——不对,最好发炎流脓,叫他好好吃个苦头。他这样对她,她咬得根本还不够用力。
梁稚愤愤地想。
可这愤恨也没持续太久,她实在太累了,这一阵就像一根越拧越紧的发条。
梁廷昭已获自由,今后她与楼问津要怎么相处……
她想不到,也实在转不动大脑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车开回科林顿大道,楼问津叫宝星和司机都回去休息,今晚不必再听候了。
待人都走了,楼问津站在院里的树影下,低头抽完了半支烟,又拉开车门,自己上了驾驶座。
刚开过一条街,玻璃车窗上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一时间,天地黑沉,汽车仿佛在向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末路狂奔。
四小时,不眠不休,只在中途加了一次油,最终于凌晨四点左右,抵达了位于雪州巴生港西南方向,约五英里处的新邦利马华人坟场。
雪州也下过雨,进坟场的路一片泥泞。
楼问津将车靠边停下,沿着湿泞的小道,往下走去。
一座一座坟茔,挨靠得密密麻麻,天还未亮,坟场里一片瘆人的寂静。
楼问津滑亮打火机照明,挨个挨个的找过去,最后,在三座墓碑前停了下来。
最右一座墓碑,上方篆刻文字:谊父葛振波之墓。
而中间和左边的两座墓碑,却无一字。
来得临时,天还是黑的,找不到购置贡品的地方。
楼问津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各点了三支香烟放置在墓碑顶上,以代香烛。
青烟袅袅,楼问津垂头默立许久,后退几步。
他站在那两座无字碑之间,在一地泥水里双膝跪地,满怀愧疚地深深低下头去,良久不语。
隔天,梁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楼下,兰姨正在收拾昨晚从酒店运回来的婚纱与凤褂,“阿九,这衣服你打算怎么处置?”
梁稚瞥一眼,“干洗以后收进柜子里就是了。”
兰姨打理着凤褂的领子,自言自语道:这么漂亮贵重的凤褂,一辈子就穿这么一次,真是可惜了。
梁稚听见了,也懒得说什么,打着呵欠去茶台倒水喝。
古叔过来告诉她,沈家打来电话,说沈惟慈的父母和兄长已经回了庇城。
梁稚叫古叔备礼,下午前去拜访。
沈家只有沈伯父和伯母在家,沈惟茵随沈惟慈逛街去了,沈惟彰去了公司,不知何时回来。
沈母术后初愈,形销骨立,精神也大不如前,只陪坐片刻,就由佣工搀扶,回房休息。
沈伯父沈康介细细问起最近的事。
梁稚一一陈述:“我爸前天晚上被送走了,楼问津说,留他一条性命,但余生都不能再踏入庇城半步。”
“可有说把他送去哪儿了?”
梁稚摇头。
沈康介沉吟:“无非印尼、泰国、狮城或是香港,我叫各地的朋友替你留意,一有你父亲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你。”
梁稚知道此举无疑大海捞针,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爸既然还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担心他,我只是不甘心梁家家产就这么白白地落到了楼问津手里。”
沈康介端起茶杯抿一口茶,“生意上的事,我已经全权交给惟彰负责,你可以同他聊聊,此事可有什么回旋之法。”
梁稚怎么会听不出沈康介话里推脱的意思。她从前深信梁沈两家相交莫逆,如今却不那么笃定了——
父亲事发至今,沈康介都躲在香港,拿妻子手术做大旗。沈惟慈说兄长曾试图保释,或有心与楼问津斡旋,但都未见真章。
而沈康介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婚礼一结束就回来,其不愿出席婚礼之用意未免太明显,他究竟是怕被人非议挚友蒙难自己却作壁上观,还是压根不愿再掺合梁家的事端,都不清楚,但人走茶凉的本意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