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后。
经过铁匠指认, 住在三楼东厢房的一名举子,被带回了大理寺。
举子名为张若晨,表情也算镇定, 被带回了大理寺,也只是一副微微紧张的表情,与常人无异。
唯有神色有些萎靡,似乎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狄昭昭看过三楼那间,张若晨住的客房。
打开门往里走几步,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摆着几盆已经有些枯萎发蔫的花,屋内微乱, 但也有收拾过的痕迹。
就是在张若晨屋内, 门后的书箱里,找到了那把铁匠铺买的锋利短刀。
藏得很好,却又感觉是一个非常好拿取的位置, 刀刃反射着寒光, 肉眼可见的锋利。
“他竟然没有丢掉?”狄昭昭很是意外。
“里头怕是还有事。”狄松实眸光一沉, 道:“这刀估计不是为杀害奚诚买的。”
狄昭昭吃惊:“他还要杀别人?”
狄松实摇头:“你想想他刀藏的位置。”
狄昭昭摩挲着小下巴,一拍手, 恍然大悟道:“他害怕有人要来找他的麻烦?”
连小昭昭都能猜到的事。
张若晨却并不承认,只道:“前来京城途中山高路远, 遇见不少事, 习惯往书箱里放把刀防身而已。”
“放把刀防身?”狄松实嗤笑一声, 随口道:“你就是用这把刀,划破了死者胸口的衣料, 逼使他仓皇后退, 撞破窗户失足而亡。”
“砰!”一声惊堂木案, 犹如惊雷砸在人心底,狠颤一下,又听见威严厉声问:“本官说得可对?”
张若晨心头一颤,眼睫抖了抖,没有出声。
他前不久还松了口气,认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如今来到大理寺,牢牢筑起的心理防线,已经破损了大半。
如此情绪跌宕,已经让呼吸都急促起来。
只是心中恐惧的事不止一桩,相互掩盖,脑子就好像忙起来,恐惧无法到达巅峰不说,还奇异的冷静下来。
这也是他冷静欺骗过大理寺差役询问的底牌。
这种状态也不难理解,许多人会为一件事焦虑,但如果事情一件件接踵而来,一会儿焦虑这个,一会儿又焦虑那个,很容易就不焦虑了……俗称摆烂。
又或者在接踵而来的事情中,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时间焦虑。
张若晨如今就处于这样一个微妙的状态。
仿佛灵魂都抽离出来,坚持说,只是有备无患,防身而已。
调查的时间太长了,足够张若晨这个智商的嫌犯分析得出一些线索——大理寺的差役没有稳妥的证据,要不早就来抓他了。
狄松实不急不躁,继续怼着他的心口防线钻:“手上没钱了吧?”他翻动着差役递送上来最新的调查记录,“据客栈掌柜说,你曾两次拖延过房费,最近还联合几位学子,以坠楼案有官府打扰为由,让掌柜降价租给你们。”
张若晨的脸色一下就沉下来,辩解道:“一时不慎,带来的银钱花超了些,难道手头拮据就是有罪的证据吗?”
“一般来说,进京赶考带来的银钱,多有富余。”
狄松实看他:“那你说说,都花哪儿了?”他语气轻松,似乎唠嗑。
张若晨喉结滚动,下意识咽了下唾沫:“就是吃喝用度超了,日常零零碎碎花用,谁能记得清楚?”
狄松实瞧他模样,心中已然大定。
这个讯问方向,应当是没问题的。
至于要磨零零碎碎的细节,要比编瞎话的逻辑,案犯永远也别想比得过大理寺审案的差役。
案犯不可能想得面面俱到,许多时候只能现编,又有多少人急中生智,还能编出天衣无缝的假话?
而大理寺审案的官差,却天然站在优势一方——可以记笔录。
大部分人的脑子,都没有想象中靠谱。
而笔录却可以反复拿出来对比。
狄松实作为占据优势的一方,自然不疾不徐地问:“既然是日常花用,那你且说说,你带了多少银两出门,到京城时还剩多少银两,又是何时用完的?”
“出门带了……”张若晨已经感觉到不对了。
若他编高了,日常花用怎么用得完?当场就能拆穿。
若他说低了,大理寺只需召掌柜前来一问,便能知道他日常花用水平。
即使他编了个差不离、正好能花完的数。
那下一步,堂上大人是不是还能继续细问?
而越是细节的东西,尤其是需要合乎逻辑、甚至还涉及算学的东西,最难临时编造。
张若晨感觉背脊发凉,额冒虚汗,嘴巴张张合合的,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嫌犯通体发凉,面对这个心理防线即将崩塌的关键时期,狄松实怎么会放过?
他脑海中浮现卷宗中的各方证词,“奚诚为人稳妥,看似贫苦,但并不拮据,友人说要借些银钱给他,他都不要,说自己有打算,若需要时定不吝开口。”
“从不拖欠房钱,成日在屋子里念书。”
一个可能,浮现在狄松实脑海中。
狄松实语重心长道:“看来张公子手头有些紧?银钱也颇有些算不清,不如本官帮你查查,钱花用到了何处?莫不是被小贼偷了去?”他并不直接说,而道,“再找借印子钱的帮着打听打听,看能否借你些?”
说时,一双眸子如鹰似的盯着张若晨的表情。
张若晨脸色都忽得白了一个度。
狄松实已经有了□□成的把握,此案所起,逃不过一个钱字。
“来人。”狄松实召来差役吩咐几声。
并不是做给张若晨看的,而是真的派人去查是否有放印子钱,催债的,借过张若晨大笔银钱。
而张若晨见此,身体都抖了一下,分明冬日,额头上却涌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衙门查到什么,但却不知道到底知道多少,未知更让他惶恐。
狄松实却不放过他。
明知故问道:“奚诚遇害当日,你是不是去过南边花鸟集市?”
张若晨艰难看向狄松实,犹如看向一个未知的、举着刀的、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可怖刽子手:“我、我只是去买花。”
狄松实皱眉,警惕地给堂下牛捕头使了个眼色。
牛捕头立马会意,立马点了一队差役,前往南边那间花鸟市。
这个花鸟市,绝对有问题!
若是去买花,新买回来的花,屋内怎不见?而只有一些快死了的。
这说明不止去了一次。
手头拮据、连房费都要交不起的人,还有闲情逸致多次去花鸟集市买花?
都不需要几轮审讯。
张若晨的心理防线,肉眼可见的坍塌,在侥幸与恐惧中,已然乱了分寸。
狄松实趁热打铁,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张若晨就瘫软在地,面色煞白地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看似正常的花鸟市,竟然是京城暗地里乌香交货的地方。
狄昭昭瞠目:“他们居然胆子大到,在如此热闹人多的地方交货?”
“据张若晨说,他每次去买,只需要买对应的一盆花就行,乌香用油纸包好,埋入土里。吸食时,花香还能掩盖乌香的气味。”狄松实思索着解释。
现在最紧迫的问题,已经不是细审张若晨,而是尽早联合稽查寺、兵马司,一同揪出藏在京城暗地里的贩卖乌香团伙。
若是此前,作为寺丞还需上报,但如今狄少卿风风火火地联系两部,犹如雷霆直插花鸟市。
狄昭昭翻看祖父审案的笔录。
嘀咕:“乌香真是害人不浅。”
方小石带着新人,在忙活着撰写这一部分的线索和卷宗,也感慨道:“谁能想到一个大好前途的举子,竟然会沾染上乌香?”
他摇摇头道:“花光了所有盘缠不说,被催债一时慌了,还去找奚诚这种本就不富裕的借钱,你说他怎么想的?”
新人差役惦记着外出差事,有点心不在焉,只撇撇嘴道:“这种人,骨子里是坏的,怕是根本不信死者没钱。估计还在心里琢磨他装清高,私下不知收了多少礼。”
方小石正好在卷宗写到张若晨痛哭流涕交代的口供,惋惜:“其实奚诚死得也是冤,这姓张的也确实不是有意谋害他,就是情急之下随手拿了把买来防讨债的刀,估计就是想威胁一下,结果又不会用刀,结果就……唉!”
狄昭昭嫌弃:“他不仅不会用刀,感觉连脑子都不怎么好使,都不知道他怎么考中举人的。”
方小石奋笔疾书的手一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新人差役也差点手没拿稳,把笔录给撕了。
两人对视一眼。
考中举人的读书人没脑子?
还是方小石玩笑道:“也就小郎君你敢这么说了,人家怎么说也是考中了举人。”
莫名的,他们听小郎君说这话,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若不是小郎君察觉到案子有问题,还一步步追查出线索,怕是就真让张若晨糊弄过去了。
能急中生智,把所剩无几的乌香留在死者房中,就是一步好棋,一能栽赃嫁祸,转移视线,二能避免官兵到来,搜到自己身上。
这种人,万一真中了进士,又跑到地方去当官……
思及此,方小石心都微微发颤,这种能当官的聪明人染了乌香,那才叫真的可怕。
狄昭昭却一点也不赞同他聪明人这个说辞。
微鼓脸颊说:“他哪里聪明了?连我都知道,那些催债的,怎么可能真的去催一个有可能取中为官的还钱?要真催,也要等考完发现落榜了之后再催。”
“而且现在京城那些催债的打手,就算手上拿着刀,哪里敢真弄出砍胳膊砍腿的血案来?”
这么一说。
张若晨买刀,还放在书箱中防备,实属自己吓自己。
典型的,前半生从未接触过混混、也没见过太多黑暗,被保护得太好的学子。
方小石挠头:“这么说的话,好像脑子真不太行?”
苍天啊,他方小石,竟然有一天,真心感觉一个举人脑子不好了!
是不是与小郎君认识的久了,对聪明的认知都不一样了?
但方小石还是秉持着良心,说了句:“可能是吸食乌香的影响吧。”他还没厚脸皮到,觉得自己比一个举人都脑袋瓜聪明。
案子发展得太快了。
以至于不只是方小石,游寺丞,大理寺内大部分差役,都有些呆愣愣的。
就感觉像是一群被赶着走的鸭子。
嘎嘎嘎茫然在原地。
天上就降下食物,落在前方,吸引着往前跑。
还没吃完,又在前方落下一堆美食。
吃着吃着,就被捉起来,宰杀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