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坐起来的小孩,又张开小胳膊抱住爹爹,学着爹爹儿时哄他睡觉的语气,小手拍拍爹爹,软声哄道:
“爹爹你别信他们的话,信我的好不好?”
小孩说着小脑袋埋进爹爹怀里,清亮的声音微润:“爹爹不是说,我以后会是全天下最厉害的青天大老爷吗?当然是我说得对啦!”
狄先裕好笑,信你这小屁孩他哪哪儿都厉害的瞎话?
但听着听着,却觉得声音不对,平日里昭哥儿要说自己日后最厉害之类的话,哪次不是神采飞扬,小语气骄傲得不行?
他把小脑袋从怀里挖出来,意外地看到一副可怜兮兮的小脸,眼眶和小鼻头都发红,黑长的睫毛湿润地黏在一起。
“怎么哭了?”狄先裕心疼地拿软帕,轻轻给他擦脸,他也没惹小孩啊!
被哄的小昭昭更委屈了。
小脸被轻轻擦,泪珠子大滴大滴往下掉,小孩呜咽:
“爹爹从小教我夸夸,但自己却一直在被骂。”
狄先裕给小孩擦脸的手一顿,眼眶忽然发酸,这一瞬间,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狄昭昭其实比大家想象中记事更早。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能依稀明白周围人在干什么了。
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
“昭哥儿吃饭真棒!”
“昭哥儿这次走了十步,太厉害啦,来爹给你盖一朵小红花。”
“哇,昭哥儿堆的小山包这么大,被虫叮了也不哭,太勇敢了!爹奖励一个亲亲。”
被夸得小昭昭真的特别高兴,特别骄傲,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对爹爹教的“高兴和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不住点头,奉为真理。
因为他知道,被夸夸真的超高兴,超开心哒。能让人开心笑个不停,好像全身都在发光。
那是比奶糕还甜,比阳光都要灿烂好看的东西。
他从小就有好多好多,但爹爹却拥有的很少。
甚至不仅没有夸夸,还有很多听了就会心口酸酸的话。
明明是这么好的爹爹。
即使念书不行,又怎么样呢?他爹爹特别认真地过日子,不仅自己高兴,还能让大家都跟着高兴,小昭昭觉得,这是比念书更重要的事。
这是比念好书更厉害的本事!
爹爹都说了,人生才短短三万天呢,当然要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
小昭昭从小就想,他以后也要给爹爹好多夸夸,让爹爹也和他一样,拥有好多好多比奶糕还甜的快乐笑容。
可等大点了,他发现自己夸爹爹,爹爹好像笑了,但是却没有奶糕般甜,也不似阳光灿烂亮眼。
骨子里那股昂扬自信、对生活中一切充满期待的明媚劲儿,小昭昭形容不出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却知道爹爹没有。
等狄昭昭再大点,他就发现,这种特别美好的生命力,只因为爹爹不会念书,就被大家说没了。
因为爹爹没有取得大家都觉得厉害的成就,所以被批评没了。
小孩真的气了好久!气得像一只胖乎乎的河豚。
狄先裕压根不知道几岁大点的小屁孩,脑子里会想这么多。
粗神经的他也压根没发现小孩曾经一个人偷偷气了好久。
他这会儿,同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小不点一句话就戳得眼睛湿润了。
他睁大眼睛,努力眨眨,很快熟练地把湿润的感觉压回去,这招他前世常用。
湿润像是从未来过,他笑骂:“你小子从哪里学来的煽情?”
“你自己还哭上了,”狄先裕给小孩擦脸,擦完这边擦那边。
最后干脆把小孩往自己怀里一搂,很是不讲究地用衣服吸,无奈哄:“那些骂爹爹的,最近不是都被你搅和了吗?”
他就是稍微感慨一下,怎么就把昭哥儿逗成小哭包了?
“好好好,爹爹最厉害,哪哪儿都厉害行了吧?”对这种真哭其实经验不多的狄先裕,很是干巴巴地哄。
效果却出奇地好,狄昭昭大滴大滴的泪珠子逐渐停了,小脑袋抬起来。
刚刚哭过的小孩声音软软的,水洗过的黑眼睛看他:“真的吗?”
狄先裕看着小孩湿哒哒的眼睛,还有里头的期盼。
他这一刻,真的感受到这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认真。
被这双赤诚的黑眸看着,狄先裕心里却忍不住想,他这种只是捡了点前世便宜的咸鱼,哪里当得起小孩这样的崇拜?
这种水月镜花的崇拜,等日后小孩再大些,可能就要破灭了吧?
想到未来,亲手带大的昭哥儿会不再眼睛亮亮的崇拜看他,说不定还会发现他爹爹其实有点笨,狄先裕忽然酸涩。
他给小孩擦脸:“那爹爹要是挣不到爵位,没法给昭哥儿爵位和田地继承,爹爹也最厉害?”
狄昭昭昂着小脸,乖乖给擦:“当然啦。爹爹挣不到爵位也没关系的,等我长大了,挣一个给爹爹就好了。”
听他那轻描淡写的小口气,好像跟吃糖葫芦一样简单,狄先裕那点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情绪,一下就被冲散了。
他笑道:“你口气还不小。”
“那爹爹要是不会做这么多玩具,不会重心、重力,受力分析这些,昭哥儿也觉得爹爹最厉害吗?”
狄昭昭疑惑得歪了歪小脑袋:“爹爹明明就会啊!”
“那不是爹爹想的,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
狄昭昭小手拍拍爹爹的胳膊:“那也是爹爹很认真很努力学来的吧?也很厉害啊!!”
狄先裕瞧小孩眼睫毛还湿湿的,却还是眼眸亮亮地看他,被戳得软软的心,难得没带上遇事退缩躺平的咸鱼壳,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是啊,这也是他一点点认真努力学来的。
这些知识,也都是他一张张试卷刷出来,都是他写没墨了一根根笔杆才印刻在骨子里的。
也承载着当年那个盼着美好生活的少年最勤奋、最刻苦的努力和汗水。
深刻到即使二三十年过去,都还没有完全褪色。
能记得就很厉害了!不记得也理所当然!!
他还能给那老摊主创造挣钱的岗位,多了不起的事。
他狄先裕,即使梦想是当一条咸鱼,那是也站在五千岁巨人肩膀上的咸鱼!不虚!
狄先裕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一条咸鱼穿超人服,站在巨大机甲肩膀上的画面,不禁乐得笑出声来:“哈哈哈!”
狄先裕只觉得好像有一道枷锁被打开,眼前的世界都更清晰明亮。
这些年好像被当作耳边风放过去的声音,这一刻,真的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犹如清风拂过,日后再不能扎进他心里,只能让他笑笑了。
狄昭昭水洗过的黑眸也刷得一下亮起来,爹爹的笑容也开始有点像奶糕和糖葫芦了,亮亮的!甜甜的!
“爹爹~”小嗓音欣喜得像吃了蜜糖。
狄先裕舒心到甚至有些得意:“爹说得没错吧?夸夸就是能让人心情舒畅,神清气爽!”
“没错!”狄昭昭很是开心地应道。
哭过的小孩即使笑起来,也让狄先裕有点心疼,揉揉小孩脑袋:“你今儿嘴这么甜,是不是想吃糖葫芦了?”
狄昭昭惊喜:“可以吗?爹去帮我跟娘说!”
“小馋猫。”
“那爹爹是不是大馋猫呀?”
“嘿嘿,那我去跟你娘说,你说她也是大馋猫。”
“不行不行~”
……
***
狄昭昭心情特别好。
就跟这段时间的天气一样,阳光明媚,温度宜人。
小孩蹦蹦跳跳走进大理寺。
“小郎君。”
“狄小郎君。”
“哟,今儿又是小郎君来大理寺的日子了?可真快啊。”
牛捕头带着几个人从外头进来,后面押着嫌犯,见到狄昭昭,回头就吩咐身后手下:“把人押去牢里候审。”
临走前,还从怀里掏出一块黏在白纸上的透明胶皮:“我们已经在现场取到指印了,一对就知道是不是你的,你最好老实交代,要不然被我们大人审出来,罪加一等,多关几年不说,还要挨板子!”
说完,一挥手,他手下的差役就把人带走了。
那人看着牛捕头手里的像是手印的黑乎乎一团,脸色有一瞬间慌乱,瞳孔惊得放大。
连狄昭昭都瞧出这人有问题了,被押走的过程中,还忍不住扭头回来看牛捕头手上的那枚指印。
自从上一次巡尉血案之后,小昭昭就不怕壮实的牛捕头了,甚至还有点信任和亲近。
小孩好奇地看牛捕头手里的东西:“我怎么感觉这不是他的指印啊?”
甚至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指印。
旁边立马有人哄笑:“小郎君别信就对了,牛捕头手里的那个,不知道唬过多少人了!”
“哈哈哈那是他自个儿印的,为了看得明显些,他还把手指头左右来回滚,硬是滚大了一圈。”
狄昭昭眼睛都睁圆了些,惊讶地问牛捕头:“你不怕他们看出来吗?”
牛捕头笑道:“这谁看得出来?我站远些,他们就只能看出我手里是一坨指印。”不是谁人都是狄小郎君的!
小昭昭和牛捕头一起往里走。
牛捕头说:“小郎君还不知道吧?咱最近想抓贼都变难了。”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那本《家有小豆丁》也不知是谁写的,还得了狄大人作序,可把某些心虚的人吓破了胆……”
狄昭昭听得腰杆挺直,小尾巴都一翘一翘的。
其实这就纯属一个巧合了。
《家有小豆丁》里头其实并没有写太详细小豆丁被发现的细节。
比如指印不是随便哪个地方就能留,就能取,譬如砸死齐滇的那块石头上,指印基本就是残的,没法用。
也不是取了指印,随便来个人都能比对的。比如在擀面杖之类的圆柱体上留下的指印,即使取了,也只能进行一对一比对,泛化对比除了狄昭昭,大理寺目前还没谁能做到。
百姓就知道,有指印,小豆丁就被发现了。
足迹同理,其余证据亦然。
出现在话本里的好几种情节和证据,都随着小豆丁的热度,进入百姓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