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女士于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着我儿子承蒙你照顾,还想给你送个人情,现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举,有技术的太多了,有灵气的少有,一会给我拍张照片发给他们,他们欢迎你都还来不及,根本用不着我推荐。”
江晓媛挣扎着问:“阿姨,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范女士手托云鬓:“我没有帮你,是你自己帮你自己,我好多年没这么漂亮过了,小姑娘真有两下子。”
她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有那么一瞬间,江晓媛自己都要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不世出的美妆大师了,让人一见如故,一出手就惊艳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华。
江晓媛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蒋博住过的这个家,整个别墅的装修风格都像是个少女的单身公寓,没有一点男性生活过的气息,范女士像一个蜘蛛,将她的网铺就得到处都是,哪里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她的眼睛,她随时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晓媛忽然单刀直入地问:“就为了不想让我和蒋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吗?”
范女士微微一愣,随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优雅地站起来,当着江晓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楼,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那房门里幽深晦暗,所有的窗帘都拉着,一丝光也没有,地上满是碎瓷片,一个人影坐在阴影里,看不清是谁……但猜得到。
范女士轻柔地开口说:“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让你一个人待一会,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蒋博一声不吭。
范女士就自问自答:“你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在家里我宠着你,在外面还要人家小姑娘迁就你……好意思吗?出来,朋友来了都躲着不见,像什么样子!”
江晓媛:“……”
蒋博从那间晦暗的小屋里看了江晓媛一眼。
江晓媛心里一震——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头桩子上,一直拴在那里的话,将来它长大了,有力气了,也挣脱不了了。
一只正常的大象怎么会挣脱不了小小的木桩呢?
可能从它被拴在那根木桩上的一刻开始,就不再是一只“正常”的大象了。
范女士的脚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响,蒋博明显颤抖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蹲下来去捡。
江晓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楼下,心想那是谁?
酱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蒋太后吗?
范女士拉起了蒋博,她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可是一伸出手去,蒋博就像是被驯服的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手势走,显示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训练有素。
范女士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地放在蒋博削瘦苍白的侧脸上,忧伤地说:“我为了你又离了一次婚,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一点呢?”
江晓媛忍不住突兀得插话:“你一直这样吗?”
蒋博的目光转到了楼下,落到江晓媛身上,仿佛目光被烫了一下一样飞快地移动开。
范女士:“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是失败的,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一直也没好利索……说起来最早他开始做这行还是我托朋友带的他,我总觉得他性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样,长成一个抽烟说脏话的臭男人,我给他铺了很多的路,介绍了很多人,专门请人教他……但是你看看,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江晓媛一阵毛骨悚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范女士几乎是成功的。
一般在脱离青春期后,成年男人要么长肌肉要么长肥肉,很少有人会留着少年时代特有的单薄,蒋博却一直是纤细的,好像身体启动了某种说不清的机制,将他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了青涩的旧年代里。
范女士:“我也想组成自己的家庭,可是不行,他离开我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说着,她爱怜地踩着高跟鞋,微微踮起脚,摸了摸蒋博受伤的额头:“我都是为了你。”
一个人,四周都是鼓励的时候,尚且时不时地产生自我怀疑,江晓媛难以想象如果有人在自己耳边几十年如一日地灌输“你离开我就是不行”“你干什么都没法获得成功”“你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会怎么样。
范女士带着温柔的谴责,对蒋博说:“就算你要胡闹,也不要耽误别人。”
蒋博低着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地板的缝隙,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江晓媛知道自己不得不说话了。
“不好意思,您要是指我的话,我觉得跟蒋老师一起工作蛮好的,能学到好多东西,”江晓媛把手插进短裤的口袋里,“还有开工作室这事也是我极力撺掇的,我们未来还打算去国外进修特效,虽然您刚才说的那一番长篇大论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就我们现在的客户资源来看,养活自己应该是没问题了。”
范女士:“我以为我们俩刚才已经说好了,连‘声色’也不能打动你吗?”
江晓媛看也不看她:“蒋老师,麻烦你理我一下好吗?装什么自闭症儿童?”
蒋博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你先回去,我们以后再谈。”
江晓媛虽然站在楼梯下面抬着头,却奇迹般地一点也不显得弱势:“我觉得我们今天说明白了比较好,没准过两天我就能去声色的大神们手下干活了呢。”
蒋博僵直得像个木桩。
江晓媛:“她说你有病,你有吗?”
蒋博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
江晓媛:“你现在要是吭一声,说你有病,工作室不想干了,就想每天憋在小黑屋里过精神病的生活,那我立刻就走,明天就把你的证件寄回来,有多远滚多远。”
范女士撒娇似的晃晃蒋博的胳膊:“人家问你话,怎么不吭声?”
蒋博的嘴唇苍白得好像刷过漆。
范女士:“江小姐,我都不知道他的证件在你那里,还是请你尽快还给我吧,他这种情况在法律上叫‘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的,我作为他的监护人……”
“司法程序认定他有病,他才有病,别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大妈。”江晓媛截口打断她的话,“恕我眼拙,反正你不在的时候蒋老师不但正常,还挺能呼风唤雨——你说他什么都做不好,是听见哪个客户跟你投诉了,还是觉得他突然之间长大到不受你控制,所以受不了了?”
范女士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江晓媛往后一仰,伸手将工具箱盖子压上。
“实话跟您说吧,”江晓媛说,“声色在我眼里屁也不算,谁稀罕去给他们打工?总有一天,亚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是我今天创立的这个——蒋博,工作室叫什么你还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