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2)

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10677 字 2个月前

绵绵春雨打在长檐, 顺着滴水瓦当流下。

淋漓雨声里,荀玄微撑伞送阮朝汐过云龙门,出东柏堂, 过东阁,充作内廷问讯用的含章殿就在前方了。

中途路过太极殿外广庭, 宣城王元治匆匆从身后追来,借着陪同入殿的名义递送消息。

“圣驾在太极殿内议事到午后。刚刚下了雨, 圣驾旧疾发作, 痛楚难安, 提前回了后宫, 今日无急事应该不会再来前殿了。九娘现在去含章殿录供正好,快去快回。”

不能诉诸言语的话外之意, 荀玄微听得明白。元治怕出事, 录供过手的人越少越好, 能不惊动御前就不要惊动。

“正好今日尚书省无紧要事, 我便在含章殿外等候。”

元治喜道, “如此妥当。含章殿里讯问白鹤娘子的是大长秋卿。荀君和他素来交好, 他应当会给荀君面子。”

阮朝汐跟随在荀玄微身侧前行。元治在另一侧跟随,他嘴里分明和荀玄微说话,视线却时不时地偷瞄过来一眼。

阮朝汐早发现他眼神可疑, 起先盯着她的脸,她装作没看见,后来视线渐渐竟往下去了,她不悦地问,“殿下看什么?”

元治尴尬地咳了声, 急忙收回偷瞄的视线,背手端正前行。

“九娘今日……未带天子赐剑出来罢?前殿重地, 认识荀君那把剑的人多,不好拿出来的。”

阮朝汐抬起手臂,旋身给他看背后,“未带任何利器。”

元治大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小雨淅淅沥沥,敞阔广庭一望无际,汉白玉庭院中央孤零零跪着个人。两名禁卫左右替他撑伞,但风吹雨斜,那人肩背的衣裳料子眼看着还是湿透了。

阮朝汐诧异地盯了片刻,侧影有些眼熟。

京城贵人多,满街服朱服紫,广庭中央长跪的那人此刻就穿着一身正朱袍,她原本没多留意。但侧影越看越眼熟,她放缓脚步仔细打量几眼,认出那人,立刻把头扭开。

居然是在豫州时不可一世的平卢王。

人还是同样的人,身上还是锦袍玉饰的富贵穿戴,模样半分未改,只不过淋成了落汤鸡,早没了豫州时的嚣张狂傲,凄凉跪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她一时居然没认出来。

她在道旁缓行侧目,荀玄微的视线也随她瞥去一眼。

“殿下送去的伞?”他开口问元治。

元治未否认。

“毕竟是同宗血亲的小叔。他从昨夜长跪到现在,算起来比东宫跪的时辰还久,午后又下雨……”

荀玄微脚步不停,继续沿着松柏长道往前,淡淡道了句,“殿下和稀泥的本领确实一流。却不知雨中送伞,被送伞的人是否承情?”

元治听出了不赞同,讪讪道,“实在是看小叔有些可怜。荀君如果觉得不妥当的话——”

三人边说边行,已经越过了松柏道。长跪在广庭中央的人很快发现大殿边道行走的身影,原本低垂的目光倏然抬起,视线尖锐地探来。

一场雨淋去了外表粉饰的太平,彻底显露凶狠本性。平卢王元宸的视线阴恻恻挨个打量。荀玄微视若无睹地领着两人从边道走过。

眼看就要走入前方的含章门,元宸抬高嗓音,嘶哑招呼了一声,“好久不见,荀令君。”

荀玄微侧身停步,温雅从容地应了句,“豫州一别,确实久未见了,殿下。”

“小王想不明白。昨晚小王好好地探望东宫,怎么突然就惹得圣上发下滔天大怒?听说荀令君当时正随驾,呵,你在圣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祸害小王?”

“殿下此言大谬。天子圣明仁主,向来远谗言而近贤臣。殿下长跪于太极殿外,反省自身过错,一夜过去,也不知反省了多少?”

荀玄微继续抬步往前,在身后紧盯不舍的视线里,不紧不慢和身侧的宣城王元治说话。

“殿下和臣走得近,朝中诸人都看在眼里。区区一把遮雨的伞,送去有何用?不过是令殿下自己心里舒服点罢了。殿下仔细看看平卢王刚才的眼神。恕臣直言,万一京城出了事,两边敌对,平卢王绝不会顾念叔侄情谊,对殿下手下留情的。”

元治默默无言地往前走,快步过了含章殿门。平卢王元宸阴沉的视线留在身后。

含章殿里外灯火通亮。

殿中的讯问正到中途,禁卫把守四处,阮朝汐需得独自进殿。

荀玄微驻足在广庭的汉白玉石阶下,把手里的伞递给她。“她定然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避过“你母亲”的说辞,只简略说了个‘她’。

阮朝汐也只简略回道,“她必然不会牵扯我。若我也不提,她因为少了人证的缘故不能脱身,今后我如何能安睡?莫再劝我了。”

荀玄微果然不再劝她,只叮嘱了最后一句,“言辞谨慎。”

阮朝汐轻声道,“尽力而为。”

——

阮朝汐跟随在禁卫身后,一层层地拾阶而上,穿过外殿门,过中庭,去西侧殿。

含章侧殿里的问询持续了整个早晨。

受命询问白鹤娘子的,是宫里内侍第一人。极受天子信重的大长秋卿,武泽。

阮朝汐入西侧殿时,一眼瞥见她母亲长跪在空荡的殿室里,武泽在丹墀下侧立,质询一声声地响彻殿内。

“太原王氏供说,娘子前几日出面,讨了城外一块地安葬旧日奴婢。”

“为旧日奴婢设立墓碑,遣仆妇办妥即可,何至于三娘子亲自出面?”

“为何不偏不倚,正选在城东官道附近,小皇孙车马经行当日。为何不选别处山头,又为何不选前日,不选后日,偏偏特意选取小皇孙出事的当日,三娘子如实道来。”

白鹤娘子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供道:一切俱是巧合。正巧选了那处山头,正巧选了当日,大长秋卿是不会信了。”

武泽为难地道,“一切俱是巧合的说法,这个,确实难以呈上御前。三娘子再想想。”

脚步声清晰传入耳中,阮朝汐入殿,端端正正跪坐在母亲身侧,应声道,“我助白鹤娘子应答。”

白鹤娘子骤然吃惊转身。

白纱遮掩了她受伤的面部,只露出一双清醒眸子,起先惊愕难言,随即陷入无尽的懊恼。

“你来做什么!”她低声斥道,“这里和你无关,原路出去!”

武泽摆摆手,“既然进来供证,便不能轻易出去了。这位小娘子是荀令君家中的九娘?当日在山头和白鹤娘子共同立碑的那位?有什么供证,九娘说说看。”

“李氏于我有养育之恩,将李氏遗物从豫州带来京城的是我,给李氏立碑的地点日期,亦是我和白鹤娘子商量的。”

阮朝汐直视前方烟雾缭绕的丹墀,一字一句地道,

“立碑前几日,和白鹤娘子陆续有书信往来。其中提到择吉日立碑之事,并提到选取城外景致优美、可以俯瞰京城之山头立碑。可见商议多日,并非临时推脱之借口。”

武泽惊道,“既有书信物证,三娘子为何刚才不提?往来书信在何处?老奴这就遣人出宫去寻。”

白鹤娘子淡漠道,“不必去搜寻。我有个不好的习性,不喜欢留存旧物,从不保留书信。九娘那几封信,早不知扔去何处了。”

阮朝汐心头一惊,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白鹤娘子目光平静地转开。

她知道缘由了。

近期来往的几封书信开头,白鹤娘子写的是寻常的“九娘”,而她的书信里写的一律是:“母亲敬启。”

不是不保留,而是刻意毁去。她母亲怕害了她。

武泽扼腕叹息,“这如何是好,书信没有保存,只有口供,而无物证,不能作为凭据啊。九娘还有何其他证据,可以为三娘子证供?”

阮朝汐思索片刻,坦然道,“有。立碑当日,我和白鹤娘子闲谈下山。小皇孙马车通过官道之时,我与白鹤娘子的马车都尚未启程,停在道边。王氏管理田亩山头的管头既然就在附近,应当看得清楚,可做人证。”

“正是因为无意中路过,看到小皇孙从车上被人抛下,我才过去查看,救下小皇孙。倘若白鹤娘子为谋害小皇孙的主谋,她必定千方百计把我调离事发之处,避免我把人救起才是常理。但事发当时,白鹤娘子并未阻止我前去查看,为何?因为她也是偶然路过之人,对前方马车掉下了小皇孙之事一无所知。”

武泽来回踱了几步,点头道,“说得有理。九娘的供词可记录下来了?拿来给我。”

中常侍急忙双手托起供词纸。武泽捧着墨迹淋漓未干的供词,沿着殿后夹道疾奔去另一边。

远处隐约传来口吻威严的女子嗓音。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清。

白鹤娘子低低地冷笑一声,“皇后在正殿。”

片刻后,武泽擦着汗匆匆回来。

“皇后娘娘言道……”他为难地看一眼阮朝汐。

“白鹤娘子是主谋,跟随白鹤娘子的荀九娘定是从犯。无片纸的证据,空口胡言,意图为白鹤娘子翻供!荀九娘救下小皇孙之事存疑。或许是眼看着小皇孙年幼可怜,才会在下毒手时起了恻隐之心,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小皇孙从地上抱起……”

“一派胡言!”白鹤娘子骤然激动起来,“自己蛇蝎心肠,看别人都是蛇蝎心肠!九娘好意救下了小皇孙,竟也能被那毒妇栽赃!”

“哎哎哎,”武泽喝道,“三娘子大胆,不可诋毁皇后娘娘尊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