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风中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在她眼前这只暖玉色泽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修长,曾经无数次地在她面前执笔书写,握卷读书。
她以为这是一只属于文人的风采雅致的手。
却没想到同样的手却在她眼前拉开强弓,毫无迟疑地染了血。
那锋芒毕露的一箭,不止表明了云间坞绝不妥协的立场,更激怒了平卢王。场面瞬间绷紧,陷入了千钧一发的局势。
阮朝汐隐约感觉大事要发生了。或许一场你死我活的征战就在眼前。
她下午在书房里说过不害怕,但战事临头,家园被毁,谁能丝毫不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地蜷着,想要去拉前方拂过的衣袖,又强忍着不动,不小心碰触到了一角飘摇的衣袂。
荀玄微手里的长弓已经放下。一箭足以表明云间坞立场,坞壁无意交人,对方准备攻击,众部曲防御迎战。
他察觉了身后的小动作,温暖干燥的手掌从前方伸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阮朝汐悬在半空的手,低声叮嘱说,“莫怕。不会有事的。”
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笃定。
通明的灯火之下,阮朝汐悄然抬眼去看,身前的人注视着门楼下准备发动强攻的大军,神色居然也是自在笃定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下方响起,有人正在奔上门楼。
阮朝汐讶然回身去看,四处的火把光芒亮如白昼,她一眼看到了来人头上戴的幕篱。
黑色幕篱垂落身前,遮住了面孔和大半身形,身上的直裾袍淋漓溅了几处刺目血点。
虽然带了黑色幕篱,但来人瘦弱文气的身形在坞里不多见,阮朝汐八分确定是西厢房里暂居的客人。
来人的脚步踉跄不稳,速度不算快。从下方石阶初露头时,阮朝汐便已经看见了他。
两边守卫的部曲也看见了来人,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阻拦。
顷刻间,来人已经走到十步外。前方的荀玄微应该察觉了,却依旧站在城垛高处,与坞壁下怒骂不止的平卢王你来我往,平静应答,始终未回头查看背后来人。
“荀玄微,你疯了。”坞门下的平卢王还在高声冷嘲热讽,“你荀氏和清河崔氏并无甚关系,和崔十五郎交好的阮荻都不敢出头,你出头救他?!崔十五郎在京城长大,你见过他几面?舍了你苦心经营的云间坞,只为救个素无交情的朝廷钦犯?!”
平卢王敷衍地拍拍手,“高义,实在高义。云间坞九千条性命你不放在心上,连累了你荀氏壁的十万坞民,全族老小,荀郎也不放在心上?”
荀玄微居高俯视下方列阵强兵,神色淡漠地听着威胁言语,这回连场面话也不说了。
阮朝汐忍不住又轻轻地扯了扯被大风吹拂过来的袍袖。
“坞主。”她小声提醒。
身后那个人已经摇摇晃晃走过来了……
幕篱遮蔽面目的单薄身影,蓦然出现在灯火通明的门楼高处,引发门楼下一片哗然。
门楼高处却寂然无声,各方部曲镇定守卫如常,和门楼下的哗然形成强烈的反差。
正在捋袖子放狠话的平卢王怔了怔,盯着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忽然爆发出一阵肆意大笑。
“终于舍得出来了,崔十五郎!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愿牵连你身边的荀郎,自己站出来。好!小王应诺,押解回京的路上不苛待你。”
高处山风极大,吹起幕篱一角,露出了来人身上的黛蓝色直裾衣袍,却还不足以窥视幕篱下的面目。
“殿下认错了。”幕篱遮掩下的男子,以罕见的沙哑嗓音道,“小人不过是司州南下逃难的流民,路过豫州境内,听闻云间坞美名,意欲前来投奔,只求个糊口存身的活路。不知殿下把小人错认做何人,一路追杀不止,小人吓得肝胆俱裂,实在受不住了。”
男子说罢,仿佛下定决心般,抬手揭下了幕篱。
一张血肉模糊的面目,突兀的出现在灯笼火把的光下。皮肉破开,鲜血糊住了整张脸,五官在何处都看不清。
“啊……”阮朝汐站得近,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触目惊心的可怖面容,她猝不及防,心神震颤,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身侧玉色的修长手腕伸过来,掀起她肩头披的紫貂氅衣,精准地挡住了她的眼睛。
阮朝汐陷在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有剧烈跳动的心跳。荀玄微另一只温暖的手也伸过来,在她后背安抚地拍了几下。
门楼高处的来人,和门楼下的平卢王还在对话。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平卢王轻蔑道,“崔十五郎,你该不会以为划花了自己的脸,弄哑了嗓子,本王就难以辨认你了?舍了一张脸,就能避开朝廷缉捕,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安稳日子?我呸!老子的人跟了你一路,眼瞧着荀氏的人护你入了云间坞!”
他啐了声,厉声高喝,“给你一刻钟,自己走出来!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诺你,不追究你身边这位荀郎的窝藏之罪。否则——”
门楼高处的男子嗓音饱含自嘲之意,沙哑笑了几声。
他忽然提高音调,在风中高喝痛斥,
“小民并非什么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难的流民,被平卢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为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当做是朝廷钦犯缉捕!小民恨极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殒命在此,都是平卢王逼催惨酷,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在场众人,皆为人证!”
阮朝汐的头脸被黑暗遮盖,听到这里,感觉又惊愕又困惑,为什么平卢王咬死那幕篱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却死也不认。她想要揭开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却被牢牢地按住了。
“别睁眼。”荀玄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场面不大好看。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平卢王急促的呼喝声几乎同时响起。“不好!他要跳下门楼!快拦住他——”
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门楼下兵卒的齐声惊呼。
阮朝汐的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门,又加高加厚,门楼高处时常有飞鸟飞过。从这么高的高处摔下去,必然骨肉支离,不能保留全尸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心跳剧烈如鼓,激烈得几乎跳出胸腔。
挡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已经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却忘了揭开遮住头脸的氅衣。
遮蔽视线的浓重黑暗里,她想起了和幕篱男子的寥寥几面。
其实也谈不上见面。他们甚至没有正经见过一次,更从未有一个字的交谈。
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每日早晚开窗时,偶尔窥到对面的情形;某个深夜里,听到对方抚了一首伤怀琴曲罢了。
她至今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京城逃出来的钦犯崔十五郎。
耳边乱糟糟的,充斥着各方嘈杂的声音。平卢王跳着脚破口大骂,荀玄微冷静地一句句辩驳,你来我往,舌枪唇剑,双方摆出紧张的攻守姿态,局面剑拔弩张。
阮朝汐站在门楼高处,脚下踩着青砖实地,却仿佛置身在旋涡激流里。各种嘈杂声音乱糟糟地传过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仓促间拉起的氅衣还松松地盖在脑袋上。这么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来。
不知吵闹了多久,周围忽地转为安静,原本听不清的风声清晰可闻。
漆黑的视野里蓦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面前,微往前倾身,掀开了紫貂氅衣。呼啸夜风猛地吹过她的脸颊,吹散了积攒的热气。阮朝汐细微瑟缩了一下。
“劳烦阿般陪我。”荀玄微如常叮嘱她,“今晚事已了,回去歇着罢。”
或许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乌亮的眼睛里露出点罕见的茫然。
她没有听话地往后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头往下看去。
前方坞门下,赤红狐裘的主帅已经不见踪影。火把照得四处通明,步卒压住阵脚,缓缓往后退,大军随即潮水般地左右铺开,摆出三面合围的阵势,原地扎营。
“平卢王已经撤退扎营。对方失了锐气,今夜不会动武了。”荀玄微再度和缓叮嘱,“石阶结了冰,下去时小心滑倒。”
这回阮朝汐听从了。她牵着前方宽大的袍袖,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来级,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里来的崔十五郎?” 荀玄微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并无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