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老和尚点头道:“名门之后。”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却苏醒过来,便伸手一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霍连涛闹得这事也不知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何况如今霍连涛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她得回去,将来龙去脉和李瑾容说清楚,如有必要,说不定还得继续追查这个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虽有大当家坐镇,万一有事,必然还是捉襟见肘,她无论如何也该接过一些责任了。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老和尚看着她笑,接过她手里不听话的船桨,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周翡以为他支使自己帮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左摇右晃的船板走过去,掀开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放在谢允鼻息之下。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她呆愣良久,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周翡哭的时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摇桨,小船却好似生出两鳍,自己破开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水鸟落在了船舷上,歪着头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缓缓放下炸起来的羽毛,悠然地伸长了鸟喙,梳起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周翡擦干了眼泪,眼圈却还是红的,怎么看都只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鸟是怎么心有灵犀地看出她“刀锋外露”的。
她沉了沉自己的心绪,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谢大师。”
这话听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却是了然地一笑,冲她摆了摆手——人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能感觉到无形无迹的杀机与死亡,亲人临终的时候,旁人看着他的眼睛,往往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奋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彻底尘缘断绝时,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实,他们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周翡早知她已经无力回天,嘴里虽然战战兢兢地问了,心里却并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谢允,此时见他虽然那副熊样昏迷不醒,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便知道是这素不相识的老和尚用了什么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虽然只有一点气息,却足够将周翡方才一把万念俱灰的心头火重新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十分克制有礼地问道:“大师,他现在这样,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银针辅以一些药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么驱除透骨青之毒,我们几个老东西好多年前便开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没什么眉目……唉,老衲听说推云掌重现蜀中时便觉不好,一路找过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周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有点震惊地问道:“大师……那个……敢问前辈法号?”
“可算想起来问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还忘了什么?”
周翡将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权的尸体、消失的慎独印,还有谢允几乎舍命救出来的那倒霉孩子赵明琛……方才真是五内俱焚,烧出来的黑烟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野和尚,法号‘同明’,想必你也没听说过。”
周翡:“……”
这是谁?还真没听说过。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说道:“那不成器的后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点给他跪下,不知道这会补一句“久仰”还来不来得及。
同明笑起来,补充道:“不过他虽出自我门下,却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么带发修行的,他小时候自作主张地剃过头发,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尘缘,便没替佛祖收他,没人理他,过了几年他自己怪没意思,又自行还俗了。”
周翡:“……”
她总觉得老和尚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揶揄。
周翡张了张嘴,不知该接什么话,便干脆撑着长刀坐在船篷旁边,道:“他……谢大哥同我说过,当年是他一位师叔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才压制住了透骨青。”
“唔,”老和尚点头道,“用极雄厚的内力将透骨青封在他经脉中,当时我亲自下的针。唉,我那时便觉得此计不过权宜,不能长久。安之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观,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个师叔给取的字。”同明道,“没告诉你吗?”
周翡:“……”
告诉她的是“霉霉”。
周翡又追问道:“那您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压制,也试着寻觅过归阳丹的药方,大药谷陨落得彻底,除了早年间流落出一些药丸,方子是一张也不剩了。但我查过一些旁敲侧击的记载,知道归阳丹本是大药谷一个剑走偏锋的前辈入了偏门做出来的东西,因其种种坏处,一度被药谷禁止,这也是为什么大药谷一招覆灭,流落在外的归阳丹极其稀有的缘故。”
周翡奇道:“偏门是什么?”
“就是炼丹,”同明道,“那位前辈天资卓绝,一朝遭逢大变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寻医道,反而迷上了求仙问道,妄想能炼出长生不老丹来,长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谬的药方,归阳丹便是其中一种,据我考证,所谓‘归阳丹’,应该是一种烈性大补之物,服用者内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涨潮,奔腾不息,内功能在短时间内暴涨,只是内热越来越烈,直至爆体而亡。”
周翡震惊道:“有毒啊?”
“你要那么说,倒也没错。”同明点头道,“归阳丹并不是透骨青的解药,只是两者正好相克,两种毒能搭起一个平衡,这个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想起鸣风老掌门,那位前辈确实是在她还不大懂事的年纪就没了,鱼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里混日子,就算没有寇丹暗算,他也说不准还能活久。这些毒啊药的,周翡统统是一头雾水,便直白地问道:“那您是怎么打算的?我能做什么?”
同明道:“我不日便带他回蓬莱去了。”
周翡听了“蓬莱”二字,倏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双刀一剑枯荣手”都有名号,唯独“蓬莱散仙”四个字语焉不详,“蓬莱散仙”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更有传言说,世上其实根本没这么个人,“蓬莱”这一说法,完全是随便来凑数的。
“至于姑娘,确实也有些事要劳你相助。”
这一夜,群星闪烁,圆月微缺,周翡做梦似的经历了一番生死,还偶遇了一位传说都传不真切的人,但永州城里却远不像水面上那样平静。
早在楚天权的大队人马现身时,李晟便感觉不好,当时场中一片混乱,霍连涛一死,这帮“英雄豪杰”便好似成了没头的苍蝇,只会晕头转向地跟着人跑。楚天权固然危险,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纪的赵明琛怕也不是什么善茬,那两拨人勾心斗角,倒要将这些个不明就里的江湖人卷进来当炮灰。
李晟一边在心里将说跑就跑的周翡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叫杨瑾看好吴楚楚和李妍,朗声道:“北斗诡计多端,诸位!诸位听我一句,谨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紧!”
可除了刚开始跟着他布阵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国仇家恨与江湖大义”冲昏了脑袋,义无反顾地卷进其中拼杀,谁会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敲退堂鼓?李晟喊了好几声,嗓子直冒火,依然于事无补。
杨瑾带着李妍和吴楚楚赶过来同他汇合,说道:“神医救不了找死的,快别管了!”
李晟一咬牙:“跟我来!”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机巧,同冲云子学了数月的齐门阵法,虽从未拿出来用过,却好似天赋卓绝,一点就透,这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帮跟着他的陌生人指挥得团团转,硬是看准了北斗黑衣人包围圈中的一但薄弱之处,三下五除二带人杀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冲出去,身后便传来激烈的喊杀声,众人回头望去,刚好见到无数人马从后山中冲出来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