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七章·生别离(1 / 2)

是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周翡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李瑾容突然将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开始,之后下山也好,遇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似乎都是她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

恍然梦回,一睁开眼,她仿佛还窝在自己那个绿竹掩映的小屋里,床板一年到头总是潮湿的,椅子倒了没人扶,桌上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用过从来不及时洗的笔砚经年日久发了毛,即将长出妩媚的顶伞蘑菇来,屋顶有几块活动的瓦片,让她随时能蹿上房梁脱逃而出……

直到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周翡试着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来过,连带着胸口、手臂,都是一阵难忍的闷痛。她忍不住低哼一声,无意中在旁边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是望春山。

那一刻,错乱的记忆透过冰冷的刀鞘,“轰”的一声在她心里炸开,前因后果分分明明地排列整齐。周翡猛地坐起来……未果,重重摔回到枕头上,险些重新摔晕过去。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探进来,张望了一眼,还自以为小声地说道:“没醒呢,我看没动静。”

“李……”周翡刚发出一声,嗓子就好像被钝斧劈开了,她忍着伤口疼,强行清了几下嗓子,这才道,“李妍,滚进来。”

李妍“哎呀”一声,差点让门槛绊个大马趴,闻言连滚带爬地冲撞进来:“阿翡!”

周翡一听她叫唤就好生头痛,幸好,有个熟悉的声音解救了她:“李大状,再嚷嚷就缝上你的嘴。”

周翡吃了一惊,循着声音望过去,居然看见了失踪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经将自己收拾整齐,然而他洗去了灰尘,却洗不去憔悴。少年人脸颊上最后一点鼓鼓的软肉也被熬干了,他的面皮下透出坚硬的骨骼,长出了男人的模样,乍一看,周翡觉得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稳重地冲她点了下头,跟在李妍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李妍两片嘴皮子几乎不够发挥,忙得上下翻飞,气也不喘地冲周翡说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们临时赶回来,咱们现在尸骨上都要长蛆了!”

周翡被她这一番展望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伪朝的那帮贼心烂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将来要是落在姑奶奶手里,一定把他们剁一锅,炖了喂狗吃……”

周翡十分艰难地从她满嘴跑的大小马车里挑出些有用的话:“你说曹宁……”

“跑了!”李妍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你说那胖子,那么大的一坨长腿的肉山,跑得比钻天猴还快。姑父的人都已经到山下了,就慢了一步,这都能让他们逃了!”

周翡正吃力地扶着望春山,想要试着坐起来,闻听此言,她全身的关节当场锈住了,头昏脑涨地问道:“你说谁?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水,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李妍的后领将她拽开,把杯子递给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长刀上一扫。

“谢谢,”周翡接过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哥。”

李晟一点头,掀起衣摆在旁边竹编的小凳上坐下,有条有理地解释道:“行脚帮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联系,这回行脚帮先行一步,南边那边随后出了兵,我们在往回赶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飞卿将军闻煜你知道吗?”

周翡不但知道,还认识。

“我们脚程快,因此先行一步,闻将军他们本来是随后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给那曹老二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我们刚冲上来,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虚晃一招直接冲下了山,只差一点……还是让他们跑了。”李晟话音十分平静,双手却搭在膝头,四指来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着,好像借此平复什么似的。顿了顿,他又说道,“没抓到也没关系,这笔债咱们迟早会讨回来。”

“你没回来的时候,咱们上下岗哨总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来人,”李妍小声说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里的前辈们伤亡过半。”

李晟纠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其实已经料到了,若不是伤亡惨重,像李妍这种一万年出不了师的货色,当时绝不会出现在最前线。但此时听李晟说来,却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一时间,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吭声。

好一会儿,李晟才话音一转,说道:“姑姑回来了,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听说姑父过一阵子也会回来。”

周翡总算听见了一点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却没怎么见开怀,敷衍地一点头,随即皱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认为曹家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还是站稳了狼烟四起的北边江山。所以曹氏别的本领不晓得深浅,很能打是肯定的。

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时候只是个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却正值雄心勃勃的壮年,在梁绍、周以棠两代人的尽心竭力下,势力渐成。如今他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吏治与税制,想必不是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这两年虽然勉强还算太平,但谁都知道,双方终归会有一战,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发。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双方以衡山为据。

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个点燃炮火的捻子。

那么届时,战火会烧到蜀中吗?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个空荡荡的密道,感觉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识,桩桩件件都仿佛是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当家回来得再晚一点,蜀中会不会也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也会变成另一个家家白日闭户的衡山吗?

“吴小姐他们也回来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来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请去说话了。我听说晨飞师兄……”

周翡叹了口气。

李晟按拇指的动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轻、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气来,说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说完,他便赶羊似的轰着李妍离开。李妍本来老大不愿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呵斥了一句“功练了吗,还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这场大乱能激励她多长时间。

李晟轰走了李妍,自己却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门框,逆着光回过头来,一瞬间,他仿佛冲破了什么禁忌似的,脱口对周翡说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还以为他说的是望春山,一句习惯性的“喜欢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过神来,又实在不舍得,只好让这句话周而复始地在嘴里盘旋。

谁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练功的资质和悟性确实比我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赶,总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全都见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见略同地认为李晟恐怕是吃错了药。

李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像要将那些讨人嫌的视线拨开似的,生硬地对周翡说道:“但是细想起来,其实那么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没什么用处,有用处的只有苦练。今天这话,你听了也不用太得意,现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后可未必。”

他一口气将哽在心头的话吐了出来,虽然有种诡异的痛快,却也有种大庭广众之下扒光自己的羞耻,最后一句中每个字都是长着翅膀飞出去的。飞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掉头就走,全然不给周翡回答的余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灭口,也一溜烟跑了。这对不靠谱的兄妹连门都没给她关。

周翡作为伤患,跟门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风吹了个寒噤。实在没办法,她只好勉强将自己撑起来,拿长刀当拐杖,一步一挪地往门口蹭去。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笛声。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转折处有些喑哑。可是吹笛人很有两把刷子,不愧是将淫词艳曲写出名堂的高人,再粗制滥造的乐器到了他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拿着这么个粗制滥造的东西,他还能耍几个游刃有余的小花样,露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油腔滑调来。

周翡吃力地靠住门框,抬头望去,只见谢允端坐树梢,十分放松地靠着一根树枝,随风自动,非常惬意。

周翡等他将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问道:“什么曲子?”

“离恨楼里生离恨。”谢允笑道,“路上听人唱过多少回了,怎么还问?”

周翡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像确实是《离恨楼》里的一段,只是别人吹拉弹唱起来都是一番生别离的凄风苦雨,到了谢某人这里,调子轻快不说,几个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离恨”,有点像“滚蛋”,她一时没听出来。

谢允含笑看着周翡,问道:“我来看看你,姑娘闺房让进吗?”

周翡道:“不让。”

谢允闻言,纵身从树上跳下来,嬉皮笑脸地一拢长袖,假模假样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听人说话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请,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