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周翡还不知道在敌我双方眼里,她已经成了个老奸巨猾的人物。
她能在一夜间被逼着长出个心眼,却不可能睡一宿觉就七窍皆通。当听明白仇天玑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脑子里一根弦当即就断了,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把仇天玑拖过来,一口一口干嚼了,她将一切都置之度外,立刻就要出门行凶。
吴楚楚端个大点的饭碗手都哆嗦,哪里拉得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翡纵身一跃,跳到窗外。
吴楚楚惶急地追了过去,双手撑在窗棂上,玩命试了两次,别说翻出去,她愣是没能把自己撑起来,又不敢在这地方大喊大叫,只能绝望地小声叫道:“阿翡!阿翡!”
周翡根本不听她的,提步便走,不料就在这时,一团姹紫嫣红突然从天而降。
吴楚楚吓得“啊”一下失声叫出来,定睛一看,这院里的疯女人居然从房上“飘”了下来,落地不惊尘地挡在了周翡面前,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周翡眼底泛红,朝那女人略一拱手,说道:“多谢前辈这几日收留,多有打扰,来日有命再报。”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要从疯女人身边绕过去。
谁知那疯女人就像玩游戏一样,周翡往左,她就往左,周翡往右,她也往右,挂满了彩绸的双手像一只扑棱棱的大蛾子,阴魂不散地挡在周翡面前。玩着玩着,她还玩出了趣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周翡额角青筋暴起,不想跟她废话,口中道声“得罪”,长刀不出鞘,直削向疯女人肩头,想逼她躲开。谁知随即,她手腕便是一震,长刀竟被人家一把抓在了手里。
疯女人:“嘿嘿嘿……”
周翡一把将长刀从刀鞘中拽了出来,翻手倒换到刀背一侧,用刀背横扫对方胸腹。疯女人“哎呀”一声,整个人往后一缩,周翡逼得她躲开,便趁机蹿上房梁,仍是往外冲,谁知还不等她动,脚腕便被一只爪子抓住了。
习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盘要稳,这是从小就开始练的。
周翡被那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拽一拉,却觉一股大力袭来,她心里一沉,当即使出“千斤坠”,却竟然一点用都没有,整个人被这疯女人倒提着从房梁上给“抡”了下来!
吴楚楚尖叫道:“阿翡!”
院里的彪悍仆妇终于被她这一嗓子惊动了,扛着大扫帚便跑了出来:“什么人!”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了两尺之外,她一只脚被女主人攥在手里,人被拖在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差点被摔晕了。
老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赶来,低头一看,惊呆了,瞪大眼睛问道:“啊哟,你们是什么人?”
周翡眼前发黑,实在说不出话来。
疯女人不笑了,面无表情地将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了院里。老仆妇四下看了看,机灵地将摔在一边的长刀捡起来,也跟回了院里,还谨慎地将门闩上。
疯女人将周翡拖到院里便松了手,周翡立刻下意识地将脚一缩,咬牙切齿地“咔吧”一声,接上了脱臼的脚腕,吴楚楚忙从藏身的小库房里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挡在周翡面前,吓得要死还没忘了礼数,矮身一福道:“这位夫人,我们不请自来,实在抱歉,我们没有恶意的,也没偷……偷东西,那……那个……”
疯女人不言不语的时候,看着就跟正常人一样,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珠有些瘆人。她伸手捻了捻鬓角,看也不看吴楚楚,只盯着周翡问道:“小丫头,破雪刀谁教你的?”
周翡狼狈地坐在地上,闻声一怔,飘走的理智渐渐回笼,谨慎地回道:“家传。”
疯女人“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么李徵是你什么人?”
李徵就是李瑾容之父,四十八寨的老寨主。
周翡道:“是我外祖父。”
扛着扫帚的仆妇“呀”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周翡。周翡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看起来一点也不疯的女人,语气略微好了点,问道:“请问前辈是……”
疯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
她愣了片刻,登时大怒。她外祖母是生她娘和二舅的时候难产而殁,眼前这疯女人比李瑾容大不了几岁,分明是胡说八道,占她便宜也就算了,还一占要占两辈人的便宜,且对先人不敬!
周翡忍着脚腕疼一跃而起,冷冷地说道:“前辈,你要是再口出妄言,就算我打不过你,少不得也要领教一二了!”
疯女人闻言,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凶,后姥姥也是姥姥。怎么,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头那个亲姥姥美吗?”
周翡忍无可忍,一掌拍过去,打断了这一串颠三倒四的“姥姥”。
那疯女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满院跑,好像跟她闹着玩似的。周翡手中没有刀,掌法却与她的刀一脉相承,又烈又快,然而对着这个疯女人,她却仿佛正拍打着一块浮在水里的冰,滑不溜手,没有一掌能拍实。
周翡怒极,在空中一捞,一把扯住疯女人身上一根缎带,狠狠地一带,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为刀,掌落处“呜”一声响。
那疯女人笑道:“好刀!”
她游鱼似的侧身滑了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条缎带上,那缎带竟好似活的一样,柔弱无骨地一沉一裹,将她整只手裹在其中,而后眼前一花,那疯女人脚下不知走了个什么诡异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大蚕茧。
周翡:“……”
吴楚楚已经吓呆了。
疯女人十分怜爱似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可怜见的小宝贝。”
周翡挣了两下,连条缝也挣不开,她本就被仇天玑激得满腔愤懑,又叫这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三言两语逗得火冒三丈,心里悲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杀了北斗给师兄报仇就算了,现在却连个疯子都奈何不了,任凭她口无遮拦,连先人都不得安宁……
她太阳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剧烈地跳着,跳得她半边脑袋针扎似的疼,周翡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倘若当时机缘巧合之下逃出来的是晨飞师兄,不,哪怕是随便哪个师兄,怎么会这样没用?
她越想心口越堵,一时走火入魔似的愣怔在原地。随即喉头一甜,竟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一口血来,在吴楚楚的惊呼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恍惚间觉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丝光,接着,仿佛有热源靠近她的脸。一个声音说道:“这丫头功夫很凑合,模样更凑合,我瞧她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她那个亲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她虽然有啐那人一脸的心,却没这个力。
周翡十岁出头的时候,李瑾容嫌她腿脚不稳,变着法地摔了她三个多月,摔完以后,寨中长辈等闲绊不倒她,却被那疯女人一只“鸡爪子”从房梁上拽下来直接抡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她当时就觉得五脏六腑移了个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便已经是受了内伤,后来又被对方出言相激,怒极攻心,吐出口血来,可谓伤上加伤。
不过也幸亏周翡没力气回答。
吴楚楚见那疯女人举着个十分简陋的小油灯,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在周翡眼前晃来晃去,说到“像她那个亲姥姥”的时候,她竟陡然目露凶光,看起来几乎就要将那带油的火按到周翡脸上,让她回炉重造一番。这位前辈疯得十分随便,根本无迹可寻,吴楚楚生怕她说话说到一半凶性大发,忙道:“女儿肖父,女孩自然是长得像她爹爹的。”
疯女人听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来,将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边,像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倒是没见过姑爷,改天应该带来我瞧瞧。”
吴楚楚战战兢兢的不敢答话,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里躲黑衣人时还要怕——毕竟那时候有周翡,现在却要她一个人应付这个厉害得要命的疯子。她不着痕迹地咽了几口口水,鼓足勇气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疯女人十分端庄地坐在一边,伸手一下一下地拢着自己的鬓角,态度还算温和地说道:“我叫段九娘,你又是谁?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吴楚楚以为自己惊惧交加之下,能顺顺利利地将“我父母都没了”这句话说出口,谁知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却一点也不顾念主人的境遇,她把“都”字连说了两遍,被一片草席盖住的记忆却汹涌地将那许多生离死别一股脑地冲上来,吴楚楚磕巴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