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没什么好脸色,将头转了回去,理了理衣袖,冷嘲热讽道:“怎么,太女殿下这是当面向老夫问罪来了?”
“这倒也不必了。”李岁宁语气轻松:“我这个人一向肚量不错,如今已经消气了。”
太傅冷冷“呵”一声:“太女殿下如此宽宏大量,老夫倒要多谢了。”
李岁宁:“谁让我是做学生的呢,少不得要包容忍耐一些。再说了,若非如此,老师的伤又怎能养得如此之快?”
“休要得了便宜再来卖乖!”太傅转过半边身子,瞪向那佯装无辜无奈的人:“贼喊捉贼,莫非你就清白了?”
“所以咱们师生半斤八两。”李岁宁笑眯眯地道:“那就谁也别说谁,全当扯平了吧。”
她与老师之间早已不必细说心意与付出,老师为何这样做,她又为何提早入京,这些皆是不必赘言的。
她确实有些生气,但那生气,是因为害怕。
如今回过神来,不再怕了,便也不再气了。
于李岁宁而言,此刻还能推着老师这样走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但褚太傅不这样认为,心意付出可以不说,但人他是要骂的!他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
此刻,李岁宁推着老师往前走,身后是魏叔易和乔央,鲁冲已带着禁军退至后方十步开外处跟着,鲁冲本意是为了让太女殿下方便谈话,殊不知,这分明是为太女殿下创造了挨骂的绝佳条件。
但凡有个真正的外人在场,太傅且还得掂量一下学生的面子,这下倒是能放开来骂了。
而乔央和魏叔易是指望不上的,一个是不敢劝,一个是压根没想劝、专看热闹的。
世态人心虽是炎凉,但李岁宁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在老师真正发力之前,她忽然截下了老师的话,不由分说地问:“老师,您觉得此处山水风光如何?”
“勉强可以过眼!”褚太傅:“休要左顾言它,老夫今日——”
“就将此处赠予老师来垂钓吧。”李岁宁再次截断老师的话:“我打算让人在此建一座别院,恰离城中也不远,我哪日想老师了,随时便可以过来。”
“……”褚太傅忽然一噎。
乔央一阵艳羡喟叹,忙是道:“到时在下得闲,来寻太傅,借宝地蹭上几竿,还望太傅不要撵人才好啊!”
褚太傅没搭理乔央,心里却已是美得很了,再打量这山山水水,气都消了大半。
魏叔易从旁叹服着:“论起躲灾避难,绝处逢生……太女殿下实为此道翘楚也。”
先是倒打一耙,拒不出面。再一见面,便送山送水,叫人骂也无从骂了,一场大骂就此消解,怎一个足智多谋了得。
“然而又有谁人能无缘无故便成翘楚。”李岁宁听似谦虚地道:“不过是经验深厚,熟能生巧罢了。”
“这是变着法儿说老夫骂她骂得多呢!听听,这就是老夫教出来的好学生!”褚太傅声音虽不低,但其中已然没什么怒气了,又道:“将此处送与老夫,你们当她好心阔绰,却不过是顺手拿老夫当守墓人来使罢了!”
乔央笑起来:“您来做守墓人,骆公泉下有知倒要惶恐咯!”
“此地风水宜人,乃不可多得之宝地。”魏叔易含笑道:“太傅于此处颐养,定能长命不止百岁。”
“那老夫之后且安心养老。”太傅总算也不再呛声了:“朝堂之上,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魏叔易:“我等资历浅薄,免不了还是要常来与太傅请教的,到时还望太傅勿嫌烦闹。”
褚太傅一听便觉头疼烦闹了,无法忍受地摆手道:“别来打搅老夫清净,往别处请教去……”
听李岁宁也笑起来,老太傅回头瞥她一眼:“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存心将老夫绑在跟前,受这诸多烦扰!”
说着,又想到一笔旧账:“老夫可是听魏相说了,先前他向天子提议让我做那倒霉礼部尚书,正是你在背后出的黑心主意……你这棵黑心笋,还未冒头时,就开始算计老夫了!”
“……”李岁宁看向一旁的魏叔易,这厮就这样将她给卖了?
魏叔易但笑不语,太傅就疑心此事对他心存不满已久,他一人实难承受太傅的责难,唯有实话实说了。
“那也是做学生的挂念老师……”乔央顺着毛捋:“那几年太傅一心想退,心气也散了,难免叫人担心……若非是真心挂念您的人,又怎能想到这一层呢?”
脾气越是倔的老人,越是没事可做,越不是什么好事。
若太傅果真就那样归隐了,依照太傅的性子,只怕是要孤身郁郁而去。
有件事牵着,也算是吊着一口心气。
反正太傅从不委屈自己,在公务上宁可苦了年轻人也绝不为难自己,累是累不坏的。
见乔央捋毛捋得十分稳妥,李岁宁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乔央这回倒是没谦虚,自信地捋了捋胡须——他若不是有捋毛绝技在手,太傅能选他做搭子,一起钓这么多年的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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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往前走,老太傅也未再揪着学生不放,末了,与学生问及正事:“大事该提上日程了,可有决定了没有?”
李岁宁点头:“老师放心,已在安排了。”
褚太傅心知她会如何选,闻言便点点头,不再多做过问,只站在老师的角度叮嘱了几句。
李岁宁认真听着,推着老师,慢慢走进初夏怡人的微风中,看向那起伏的青山深处。
自淮南道往东,山水渐和柔,清风拂垂柳。
江都城外,一座隐蔽的别院半掩藏在春夏交替的青绿中,院中栽荷藕,植修竹,处处幽静,少闻人声。
此日午后,一行来人打破了这份多日未变的幽静。
一丛茂密的青竹前,置有石桌,此刻两名侍女静立于侧,守着那静坐之人。
静坐者身着黎色宽大袍服,几乎银白的整洁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以两支赤金发笄固定着,周身气态自成风范。
她一手静静横放于石桌之上,无声看着那一行十余来人。
为首者是一名蓝服女史。
那女史行礼罢,微微抬首,露出了一张淡然端正的清瘦面庞。
圣册帝认出了她,那是姚廷尉家中的女儿,五年前,大云寺祭典生乱,此女当众揭发生母裴氏,以金钗破己相,现如今那道疤痕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