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脚步一顿,复才抬腿上前:“大师——”
无绝未曾动弹,崔璟的视线落在他面前那面约有四尺长宽的方圆形白玉石之上。
此块玉石玉质剔透,无一丝杂质,同天女塔中塑像之玉一模一样。
玉石之上以朱砂描绘符咒图纹,并分别镌刻有两人的八字星盘,朱砂鲜红,刻在莹白之玉上如同沁血,透出诡异禁忌之气。
这玉盘之上,竟藏有一方秘阵。
而本该被供奉于这方秘阵之上的双方启阵之物,却不见了踪影。
再行细观,可见这方玉石已然不再完整,而是自中间断裂了开来,此刻只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
显而易见,此阵已毁。
崔璟眼底霎时间一片冰凉,溢出甚少外露的杀机,声音里也尽是寒气:“是为何人所毁?”
无绝终于开口回答:“是我亲手毁去的。”
崔璟的视线从玉盘上离开,慢慢看向他。
“殿下知道了。”无绝的声音很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是殿下让我毁去的。”
青年浓密漆黑的眼睫微颤,霎时间,周身一切杀机散去,只余下了怔怔惘然。
这方秘阵,要从李岁宁初次赴北境,无绝跟随而来说起。
那日,夕阳将落,崔璟来见无绝。
无绝彼时正在为那道劫数不得破解之法而烦心,思及崔璟乃是引殿下归来的机缘者,左右不是外人,遂将那道劫数透露。
在那场谈话中,听罢无绝提议的“避劫”之策,崔璟认为并不可行。
他并不认为,她会因为这道劫数便更改其所行之道。
相反,这道劫数的存在,或许反倒会激起她不愿受这所谓命数胁迫摆布的“不从之心”。
因为她深知她之命数劫难,同时也是苍生之命数浩劫,比起背过身去避开,他相信她只会选择迎劫而上。
听罢崔璟之言,无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中。
直到崔璟问,若此劫避无可避,是否还有其它可以消解的办法?
无绝先答了个“有”字,再道出二字:【替劫。】
但是万物自守其恒,即便是逆天之邪阵,也往往需要至少同等的代价作为交换。
替劫的人选是渺茫的,且不说此法务必需要替劫者甘心替之,最大的难题却是:【殿下命格之贵重,无人可以承替。】
无绝试过用自己来替,但是他早已不属于这天地之列,自是行不通的。
他也很不厚道地想过将天镜押上,天镜倒也情愿,但天镜之命格亦不足替。
其时,无绝话音刚落,即见面前的青年提笔写下八字,搁下笔时,将纸张推至他面前:【请大师一试。】
崔璟所写乃是自己的八字。
无绝愕然片刻,在那道坦然目光的注视下,起卦测之。
无绝本未抱太大“希望”,更多的想法不外乎是让崔璟死心而已,但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清河崔氏嫡出郎君,玄策府上将军,命格自然是万中无一,但若谈与殿下之命格相等,却仍是不够的——
不过,除却命中自带之贵重外,其人之德行宝贵,却是世间罕有,数百年不过一人。
这些年来,崔璟坚守本心,手上沾染无数鲜血,却也累下无数厚重阴德。
更为关键的是,他与李岁宁的命格有相生之相……无绝突然想到那“机缘者”的身份,隐隐间有所顿悟,忽生出一切早有安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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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璟也觉得命运早有安排。
无绝言他身负厚重阴德,而他之所以走上这条护佑苍生的路,不正是因为她多年前相救之下的指引吗?
时隔多年历经生死,一切因果自成循环。
以她所予,替她之劫,这甚至谈不上是付出,只是归还而已——崔璟没有犹豫。
哪怕无绝告诉他,因命数轻重不同,此劫在殿下身上呈现出的生死未卜之象,若移转到他的身上,多半便是必死之劫,崔璟亦未见迟疑。
【让她活下去,我来应此劫。】
【大师无需从中为难,此于崔某而言,是莫大幸事。】
他一直觉得能为她做得实在太少,今次也终于可以拿出一份像样的心意来了。
崔璟的这个决定,早在李岁宁在太原归宗之前。
在那之后他总在想,那一日来临之前他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所以便有了许多繁琐小事,随她回太原,替她撑伞,为她舞一次剑,再为她挑选随行的兵马,护送她最后一程……每一件小事里,都曾有他平静的告别。
然而此刻,充斥在崔璟脑海中的,却换作了临别时李岁宁说过的话:
【崔璟,你为我做太多了。】
【崔璟,当真已经很足够了。】
她最后还说:【崔令安,好好守着家门,等我回来。】
之所以让他好好等着她,是因为她将他给出去的命又还给了他。
帐外狂风大作。
崔璟站在那方断裂的玉盘旁,漆黑眸中几乎沁出泪光,转过头,目光穿过被大风扬起的帐帘,看向帐外的风起云涌。
雨丝密密如针,那份他自以为是的感应消失了。
他恐慌,畏惧,这些时日自恃的冷静从容破碎了个干干净净。
但他很快懂得了她的坚持……
她不愿不甘不屑被束缚摆布,天命劫数不行,他自以为是的付出也不行。
世人可以伴随她,可以扶携她,却不可替代她。
或许他一直都懂,他怎么会不懂……只是面对她或会离开这件事,他太过恐惧太过不舍。
此时一切妄想落空,恐惧排山倒海而来,但在这山海颠覆,地动天摇间,崔璟心间所见那道身影,却愈发壮烈洒脱,独立于这天地山海之间,却又在其之外。
越往北去,风越大。
李岁宁率军踏过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原,草木飘动如海浪。
大风起兮,她的披风乌发与雨丝一同飞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