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安大长公主之言没有迂回铺垫,甚至不曾“请求圣上发落”,而是直言提议处死李献。
这是她的身份带给她的底气,也是她认定李献当死的决心。
或因此言过于突然且锋利,原本几分嘈杂的大殿之上,此时反而寂静下来。
圣册帝看着宣安大长公主,眼底也一派寂静——她便知道,李容此行入京,必不可能是为了祭祖而来。
向来不理纷争的宣安李容,如今也会为一事而立于人前、甚至是正面向她这个帝王施压了……这天下时局,果然大不同于从前了。
察觉到上首帝王的凝视,宣安大长公主一动未动,神情肃然坚毅。
片刻,殿内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向宣安大长公主问道:“潭州正值战时,大长公主却直言让圣人处死主帅,不知是何道理用意?”
宣安大长公主微侧首,看向说话之人,正对上一双苍老却不见浑浊之色的眼睛。
太傅又老了许多,也更加清瘦了,但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一株风骨未消的松,仍一如当年。
旁人若出此言,宣安大长公主或会认定是为质问,但太傅不同,他有质问她的威望与资格,但此时用意,却非如此——
帝王未语,四下观望之际,太傅有此言,是给她顺理成章说下去的机会。
宣安大长公主看向太傅的眼中有着敬意,微将头转正后,方肃容答道:“李容不通军务,亦知临阵易帅有诸多不妥,然而韩国公李献于江南西道制造瘟疫,无诏而擅自屠杀百姓,实非可担大任之良将也!”
大长公主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执礼抬首看向帝王:“恐怕就连陛下,也被其蒙蔽了!”
此中是否存在“蒙蔽”之举,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但君王否认瘟疫乃是人为在先,便只能是被“蒙蔽”。
四目相接间,圣册帝俯视着宣安大长公主,开口之际,声音喜怒难辨:“此事非同小可,宣安,你可有证据否?”
大长公主垂眸道:“回陛下,御史台殿院侍御史,宋显宋大人,此番亦随李容一同返京,此刻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宋显……
圣册帝抬眼望向大开的殿门外:“宣宋显入殿。”
“宣——侍御史宋显入殿觐见!”
内侍高唱之声传至殿外,等候已久的宋显略微整理官袍,没有犹豫地踏入殿中。
走入殿内的一瞬,宋显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上一次接受如此之多的目光注视,是他以状元之身踏入朝堂,走向人前之时。
那时的他,是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是在帝王与士族的斗争背景之下,将被破格重用的寒门新秀,想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
而此刻,那些看向他的目光中,若抛开隐晦的伪装,必将多为不解、惋惜,亦或是出于对他无知之举的嘲讽,乃至奚落。
而这些视线加在一起,尚抵不过最上首那位圣人的绥视——
圣册帝看着那道走来的青年官员身影。
这是她钦点的状元公,是她颇为看好的预备大臣,是以她给了这一批年轻人最多的磨练机会,以便快速提拔,并将他们破例置于要处……此番去往岳州,面对宋显的自荐,她也毫不犹豫地点头。
任谁都看得出,只要这位侍御史能够平安回来,她定不吝于再予提拔。
然而钦差队伍初至岳州,礼部侍郎房廷便暗中传回消息,信中言,岳州出了变故,而不听劝阻带头促成了这场变故的人,正是她点头准允前往的宋显。
那日后,宋显此人便没了音信,知情者中,有人猜测他一去不返,有人猜测他身染瘟疫而亡……但事实上,他却和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出现在了这大殿之上,站在了她这个君王的对立方向。
是她给的还不够多吗?
她非是不重视人才的昏聩君主,可是这些心思摇摆不定的年轻人,却因种种而辜负了她的培养与提拔。
圣册帝心中难得生出两分怒意,这怒意源于她的信任与施恩被辜负,也源于她所代表着的皇权在某种程度上被轻视甚至是舍弃。
在帝王的注视下,宋显跪身下去请罪:“微臣宋显,奉圣令去往岳州,今无诏擅归,可视为抗旨之举,依法理应重惩——”
言毕,他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愈高两分:“然臣斗胆请陛下在降罚之前,可容臣言明此行所闻所见!”
圣册帝看着那个尚不懂得掩藏满身孤注一掷之气的年轻人,缓声道:“宋卿只管说来。”
宋显的声音毫不迟疑:“臣等奉陛下之命,去往岳州救治患疫百姓,然而抵达当日,却见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下令烧杀上万患疫百姓——”
“圣人令我等前往,是为挽救万千生民性命而去,臣不敢忘却圣命,劝阻不得,唯有设法带众百姓自安置处逃离。然而即便如此,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仍率兵行追杀之举,丝毫不将朝廷法令放在眼中,手段之狠毒,实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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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与上万百姓,险些被射杀于汉水畔……幸而于慌乱中,误入沔州界,得淮南道常节使相救,适才侥幸免于一死!”
“臣所言句句属实,岳州上万百姓皆可为此事作证。臣另查明,韩国公令人射杀数千患疫百姓,亦是实情!”
宋显再次拜下:“韩国公制造瘟疫在先,屠杀患疫百姓在后,如今江南西道内外已然民怨沸腾,臣斗胆请陛下为枉死的百姓主持公道,严惩罪魁祸首,以肃此不正之风,以平此滔天民愤!”
随着宋显一气浑成的话语声落下,殿内气氛犹如湖面之上掀起波澜,意外之音不绝于耳。
这意外之声真假参半,他们当中不乏知晓真相者,但也有官员并没有机会知晓事情的详细。
四下议论间,有官员看向宋显,委婉出声道:“扬之,你之所见,乃是韩国公麾下副将所为,其行事或有不妥,但暂时未明全貌,如今乱民四起,或是彼时百姓间起了骚乱,仅为镇压之举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