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在此的来人身着灰布长衫,短须看起来在来之前特意修剪过,形容素朴,气质儒雅沉定。
听得厅外的行礼声,他忙转身看来,抬手施礼:“常刺史——”
“郑先生。”常岁宁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的手臂,笑着道:“先生终于记起去年的荥阳之约了。”
郑潮抬首间,也露出笑意:“劳刺史大人还记得在下。”
“观沧先生如此大才,怎能不惦念。”常岁宁抬手引着郑潮落座说话,边道:“一年未见,先生清减了。”
郑潮口中寒暄着,落座下来,这间隙他也打量了常岁宁一番,一年间,她又长高了些,节度使官袍华服加身,叫她眉眼间的气势愈发无从敛藏了。
郑潮在心底暗叹一声,荥阳一见时,他便知这女娃绝非池中物,但对方短短一载间的成就,却依旧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路往江都城而来,走了多久,便听了多久有关她的传闻与功绩。
待进了淮南道,那些声音便更是喧嚣,如此一人,实乃世所罕见。
二人坐下喝茶说话,常岁宁便闲谈着问起郑潮这一年来的见闻,又道:“我在江都也偶然能听到先生的消息,先生游历四方,无私授学,所到之处,上下无不折服称颂先生之德。”
这位郑先生此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说了镀了层金也不为过。
听得此一句“上下无不折服先生之德”,郑潮笑着道:“哪里哪里……”
虽有夸大,但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因他光济天下寒门文人士子,在民间的确有了些好声名,所到之处,那些权贵势力,或文人们便多予他礼待,或出于真心结交,或出于借他拉拢人心……
此为“上下无不折服”中的“上”。
至于“下”么,这乱世中,则多亏了外甥借他的“武德”傍身了。
外甥给他的不单是“武德”,还有他保持清高无私的资本,让他从不接受旁人的资助赠给,反倒还能时常资助他人,于是名声德行愈发厚重……
只是这“资本”,如今却断裂了。
想到这里,郑潮心底叹息苦涩。
约四五个月前,令安的资助忽然缩水,再隔一月,愈发微薄,同起初的财大气粗相比,好似从一座金山,变成了两串铜板。
一并送来的还有令安的来信,信中,令安惭愧地表示:【军中开支甚大,璟渐贫,已无力奉养舅父】
这对郑潮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孩子,积蓄既然不多,之前倒是早说明白,他也好省着点花啊!看先前给钱那架势,他还以为花不完呢!
外甥的“断供”,让郑潮从钱财自由,到过于自由,自由到钱财已不再受困于他的荷包内。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更何况他本就是世家子出身,委屈冷眼虽然受过,但缺钱的苦,他一日也没真正尝到过。
起初,郑潮还有勒一勒裤腰忍一忍,且作苦修的想法,但他很快发现不是那回事。
车马吃住都用银子,他不单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外甥赠他的那些“武德”……一群暗中保护他的护卫。
从前他未曾在意,缺钱后才发现,那些人个个能吃得很,吃得他汗流浃背,心神不宁。
他开始试图接受途中“知己”们的赠予,但令人心寒的是,他之前不受他人赠给的美名已经传开了,众人渐渐觉得赠他金银,是对他的一种折辱,于是再无人敢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歹还愿意请他做客吃饭。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请的,于是郑潮的游历状态,很快从拮据恶化成了贫瘠。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快下定决心来江都投奔常岁宁。
聊到后面,常岁宁示意喜儿退了下去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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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喜儿退出去,厅内其他下人也会意地无声退下。
“于荥阳分别时,郑先生提起过,欲寻可安天下之人,不知如今先生心中可有人选了?”常岁宁拿请教的语气询问。
郑潮不置可否地一声叹息,好一会儿,才道:“据在下看来,如今势力分裂严重,倒只有益州荣王府,稍显归心之势……”
他不避讳地道:“这一路来,许多人私下同我提起过荣王之德,我也在益州附近停留过……据我亲眼所见,时下的确有许多有识之士聚往益州,而荣王亦不曾拒之门外。”
常岁宁对此心知肚明,不单是有识之士,许多势力和官员见势暗中也已有偏向荣王的迹象,欲扶持荣王“拨乱反正”,重振李氏江山。
抛开其它不提,论起归心,李家人的身份,在这乱局中,总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
故而,有件事,她也是时候认真考虑一二了。
面对郑潮对益州荣王府现状的叙说,常岁宁未发表看法,只问道:“先生既已接近益州,必然也是被荣王仁名吸引,既如此,为何过而未入?依先生之声名学识,若主动前往,必得荣王礼待重用。”
郑潮笑叹一声:“实不相瞒,投入荣王门下,郑某也的确曾有过这般心思。”
常岁宁静等着他往下说。
“但我想了又想,到底未能下定决心……”郑潮微微摇头,思忖着道:“此一载来,可谓先见世道之疾苦,再见大局之分裂,而后所见,却是自身之小我。”
他道:“郑某毫无大志,并不向往庙堂之高,功名利禄于我实如浮云……”
这话旁人说来,常岁宁或要掂量一二,但由郑潮说来,她却毫不怀疑——郑潮若果真有投身权力场的欲望,在郑家势大时,他有的是机会。
所以她虽盼着郑潮前来,却并不担心郑潮会被人拐了去。
相反,她早已料到郑潮会来,这份笃信,源于她手握“宝器”——这份“宝器”,之于郑潮,是堪比麻袋的存在。
“至于匡扶‘明主’……似乎并不差郑某一人。”郑潮自嘲而坦诚地道:“且权势争斗,非我所喜,亦非我所擅。”
想昔日他应对族中那些虚伪面孔,亦或是与他意见不合者,他便通常以发疯消沉的方式来应对……若到了荣王府,那么多谋士勾心斗角,他只怕自己会随地发疯,那场面恐怕不美。
所以,他做了个从心的决定——来江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