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很平淡,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此次洪涝不知丢了死了多少人,眼前这俩人能平安来到她面前,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还在的!”常岁安赧然一笑:“方才我说的被人偷走后,又找回来的东西,便是他了……”
常岁宁:“……”
樊偶此行,也是命运多舛。
樊偶本人也是这样觉得。
自去年常岁宁离开宣州后,他被独自关在宣安大长公主府上的密室中已足足半年,但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这半年来,他时刻处于无法逃脱的黑暗中。
每两日左右,会有人来送一次足够他存活,但不足够饱腹的水和饭。
起初,凡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樊偶即会竖起防备,打定主意不管对方对他施加何等酷刑,他都绝不吐露半字。
但事实证明,从不吐露半字的是来人,来人只负责送饭,嘴巴比他严多了,无论他问什么,对方都一字不答,丢下饭就走……
一日日过去,樊偶已经分不清自己被关了多久,长时间的饮食不足,令他消瘦无力,神智也开始衰弱,他终日听不到任何声音,无人与他沟通,他甚至觉得自己快疯了,恨不能哭求来人给他上个刑,逼问他一下,跟他说说话,也好让他清醒一下。
就在他当真快要疯掉时,这浑噩绝望的日子,忽然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他被塞进了熟悉的麻袋中,离开了那个密室。
而后,便是长时间的颠簸,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沉的,不知自己要被带去何处。
被当作行李偷走的那一晚,有人解开了他的麻袋,见是个半死不活之人,那群人吓了一跳。
他用尽毕生的力气,上半身从麻袋里蛄蛹出来,发出声音求救:“救救我……”
李潼的护卫很快追了上来,没人救他,他被重新装回麻袋扛走了。
接下来,他经历了挨饿到头晕眼花,在麻袋里不慎被洪水冲走,被常岁安第三次捞上来时,一滴崩溃的泪水终于从他眼角滑落。
他错了。
被偷走的那晚,他不应该说“救救我”,而是该说“杀了我”。
“杀了我吧。”某夜,常岁安将他从麻袋里掏出来时,他麻木地道。
常岁安叹气:“这怎么行呢,别说气话了。”
樊偶:“……”
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说气话吗?
常岁安将粥碗递到他嘴边,与他认真解释道:“昨日灾民太多,是我没抢到粥,不是故意饿着你的……今日有粥了,快喝吧,我喂你!”
樊偶颤颤垂眼,看着那碗白粥。
该死,时过境迁,几经生死后,此刻面对这碗平平无奇的白粥,他竟然有了一丝感动。
少年天生的诚挚与良善,于他而言,不可谓不歹毒,远胜过一切酷刑。
他不干净了!
他竟对敌人生出了这不伦不类的情绪!
王爷,他愧对王爷……
他本想坚定地拒绝,但他的意志已在非常人可以想象的经历中被磨碎,白粥的香气引诱着他虚弱的身躯,求生的本能让他颤巍巍地张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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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着眼,含着泪,在崩溃中喝完了那碗白粥。
这些细节,常岁安未曾留意到,常岁宁自也无从得知。
她只知樊偶还活着,便称赞了常岁安几句,夸他做得很好。
须知这场水患非同小可,便是换作镖局来,也不见得一定能将货物安稳送到她手中。
见妹妹非但没怪自己行事冒失,反而夸自己,常岁安很是开心,连忙问:“宁宁,你可要去见一见他吗?”
“不着急,先让他缓两日。”
常岁宁说着,唤了人进来,安排了一桩差事——回汴州大营,将此前汴水一战时,刺杀金副将,掩护徐正业逃遁的那名内奸带来荥阳。
汴州与荥阳相邻,来回只需两日路程。
待将那一名内奸,不,是两名内奸带来荥阳,再加上刺杀崔璟的那名活口,和樊偶一起“审一审”,应当便可印证她心中猜想是对是错了。
樊偶是荣王的人,自是摆在明面上的事,而她想要验证的是,这长久以来在背后搅弄风云,在徐正业和李逸身后推波助澜,几番刺杀崔璟,等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那只大手,究竟是不是她从前信任的那位与世无争的小王叔。
……
次日,一道褒奖救灾祈福有功的圣旨,送到了常岁宁面前。
随行前来宣旨的,自然少不了湛侍郎身边的那些小苗苗们。
常岁宁接旨后,对上了几双熟悉的目光。
谭离眼中满是重逢的笑意,宋显么,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但此行是为公事而来,湛侍郎在侧,谭离等人不便与常岁宁叙旧,待湛侍郎道了句“尚且另有公务在身,便先行告辞了”,谭离等人便跟着向常岁宁施礼告辞。
常岁宁目送之际,见得走在最后头的谭离向她笑着挥手告别示意。
常岁宁回他一笑,与他点头。
片刻,宋显也有些迟疑地回头,与她微微点头,神态称得上尊重。
常岁宁略感意外,旋即也轻点头回应他。
待一行人离开后,常岁宁吩咐阿澈出了门,去留意消息。
她想,湛侍郎口中的“另有公务”,必然便是对郑氏的处置了。这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