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近臣也有朋友啊。”魏叔易笑着道:“且区区女儿家的一段不幸往事而已,又非关乎国朝大局,于大是大非之外,若都不愿替朋友思虑分毫,那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
也是朋友吗?
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崔璟问:“但魏侍郎为何会认为,此事与圣人细说不得?”
“聪明人的直觉罢了。”魏侍郎笑着问他:“崔大都督没有过这样的直觉吗?”
崔璟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准确的直觉必然源于许多细微的线索感知与猜测。
但魏叔易所能猜测的注定有限,魏叔易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聪明人没错,但有些事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常理是不易被冲破的,除非得以窥见先机——
若非从头至尾都清楚天女塔的存在与玄机,他也好,圣人也罢,都断不可能会相继生出如此指向明确的猜测。
故而,魏叔易的直觉,大约是停留在恐说得太多,会对她不利这一层面之上。
而崔璟认为,这听来局限的直觉,实则是值得他细思的。
“我说了这么多,可崔大都督还未回答我起初的那个问题。”魏叔易再问崔璟:“圣人何故会突然对常娘子于合州的经历如此上心?”
崔璟沉默了片刻后,道:“抱歉,这件事,我不能说。”
抱歉?
比起崔璟的“不能说”,这语气称得上认真的“抱歉”二字更令魏叔易惊讶。
崔令安也会与人说抱歉了?
且是同他说——
依往常二人的相处方式来说,此时崔令安大可不冷不热地回他一句“不想说”,或者直接走掉。
可崔璟却与他认真“抱歉”。
魏叔易稀奇地感慨道:“看来我这回是做了一件合你心意的好事了,竟叫你因自己的隐瞒,而对我生出歉疚来了……”
果然啊,没人能拒绝真诚,崔令安也不例外。
他此时好像真的懂了。
谁会不喜真诚,而喜被人试探呢。
魏叔易的思绪飘远了些,片刻后,才道:“无妨,你这句‘不能说’,已经与我说了许多了。”
崔璟至少告诉了他,此事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连他这个天子近臣也不该知晓的隐秘之事。
“身处你我这般位置,总有不能说的东西,既如此,我不问了便是。”魏叔易笑了笑,似很放心地道:“既是与她有关,你定会尽力相护,也必然清楚怎么做才是对她最好,我便暂时不操这份心了。”
崔璟颔首:“我会的。”
而后,他与魏叔易道:“此事,多谢魏侍郎了。”
魏叔易愕然失笑。
他今日这是走什么大运了,竟被崔令安又是抱歉又是道谢。
他似想了一会儿,而后摇头道:“崔大都督虽视常娘子为心上人,可眼下到底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尚无名分在……这代她道谢之言,就不必了吧。”
崔璟全不在意他的奚落:“我非是代她道谢,我是为自己道谢。”
见此攻击无效,魏叔易了然点头:“魏某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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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朝崔璟抬手施了一礼:“如此说来,我也要与崔大都督道一句谢。”
崔璟眼神防备地看向他。
魏叔易笑着道:“多谢崔大都督这般照拂我的朋友。”
“……”崔璟负手,目视前方雨雾:“……你不必与我道谢,纵抛开我的一厢情愿不提,她亦是我的朋友。”
说罢,又补了一句:“是她亲口说的。”
言毕,微转头看向魏叔易,眼中有些许询问之色——她可亲口说了要与魏侍郎做朋友吗?
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的魏叔易沉默了一下。
片刻,不由叹气:“我说崔令安,你的歉疚就只能维持这几句话的工夫么?”
崔璟直言:“已尽力而已了。”
言下之意,是对方太招人嫌。
魏叔易还要再说,却听崔璟道:“我需去天女塔了。”
见他转身离去,魏叔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快走两步跟上来,含笑道:“……我与常娘子是朋友,崔大都督与常娘子也是朋友,照此说来,你我应当也算朋友了?”
大约是那丝歉疚还有点火星子没完全灭掉,崔璟此时竟道:“……或许吧。”
魏叔易便笑起来,喟叹道:“我今日这一趟,果真是来对了,实在收获颇丰。”
崔璟未再理会他,二人同出了长廊。
元祥与长吉暂时休战,元祥抢先一步替自家大都督撑起伞,睥睨地看向长吉。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庙中的旧伞撑开,长吉恨得险些咬碎牙,他回头就换一把更好撑开的伞贴身带着!
夜雨中,崔璟去往了天女塔。
守在塔外檐下的两名武僧双手合十无声与他行佛礼,崔璟颔首,抬脚进了塔内。
塔内除了圣册帝与陪同在侧的明洛之外,无绝也在。
“崔卿来了。”
崔璟抬手行礼:“是,崔璟参见陛下。”
“崔卿不必多礼。”圣册帝并未看来人,始终只看着那尊白玉天女像,道:“朕召崔卿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崔璟静听着圣册帝往下说。
要如何选,在来的路上,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立在玉池边的无绝不知是否已经听到了什么猜测,此时下意识地看向崔璟。
崔璟抬眼时,对上了无绝那双不说话时便蕴含着佛光与禅意的眼睛。
崔璟此刻是不确定的。
无绝大师会不会也已有所察觉,又是否已同圣人说了什么?
崔璟思索分辨的间隙,圣册帝已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