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生?了锈的铁块在胸腔中一路坠落,扯动了心肺内脏,让她有点烦躁,让她想?要开始咬自己的手指。
林苑不?知道时间是凝固了,还是过去了很久。
直到她终于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直到被她捏在手中的那张面孔上,挂着海水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哨兵看见了她,虚弱无力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却冲她笑了一下,
好像在说,看吧,我们?都没?事。
林苑想?起自己的好友芸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你问我什么?时候该笑?”当?时,芸芸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小苑,人在高兴的时候就会笑。”
“只要你发?自内心的高兴,自然而然就会笑了出来。”
林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笑了。冲着那个在晨曦中没?有死去的哨兵露出了笑容。
哨兵把自己的脸微微偏了过去,
“我觉得好冷。”他的耳廓现出了一点血色。
林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他什么?都没?穿的腰上,
“没?事,你再忍耐一下,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她很高兴地安抚那位哨兵。
五号污染区附近有一个不?算大的哨岗,看上去贫瘠又杂乱。
但林苑竟然在里面找到了一间拥有治疗舱的诊所。
负责接待的医生?看见林苑带来了伤员,十分兴奋,把诊所里唯一的一台款式老旧的治疗舱夸得天花乱坠。
“包好,包好。但凡在五号区受伤的哨兵,那都是在我这治好的。”
倪霁被安置进一个半玻璃的封闭治疗舱内。浅绿色的治疗液流出,慢慢淹没?了他整个身躯。
好疼,他想?,太疼了。
他是一个习惯了伤痛的士兵。
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疼。
明明漂浮在温暖的治疗液中,却像是整个人被架上刑场。被烧红的铁钉反复贯穿身躯,浑身的骨头都被烧融了,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
他甚至控制不?住手臂的不?停颤抖。
这就是反噬。是透支了身体的代价。
但他觉得,自己愿意?承受这个。
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没?有带累任何人。
他没?有死去,也就没?有让那个向导再一次体会到那种伤害。
倪霁咬住牙关?,不?让一点点苦痛的声音从喉咙中流露。
“我说这个哨兵伤得也太重了点吧。”戴着眼镜的医生?看着治疗舱内的哨兵,手脚麻利地调整仪表盘上的数据,“这样都还有命从污染区逃出来,也算是奇迹了。”
“不?过没?什么?,只要躺进我这里的治疗舱,什么?样的伤都能给治好。”他很快把调好的数据板给林苑看,着重在价格栏上比划了一道,“优惠价,给你打了个骨折。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哨兵。”
林苑冷冰冰的一张面孔毫无表情,这让一脸热情的医生?有一点挫败感。
“麻醉剂呢?”林苑看完,抬头问。
“麻……麻醉?”医生?很吃惊,“你要知道,他可?是哨兵,普通的麻醉剂对哨兵没?有用。”
普通的麻醉剂对五感强大的哨兵毫无作用,特制的针对哨兵的麻醉剂非常昂贵。大部分哨岗的哨兵都用不?起这种金贵物。
何况医生?觉得也没?必要。哨兵的身体素质强大,恢复能力都很好,一点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他现在很疼。”那个小姑娘平淡地说。
治疗舱内的倪霁睁开了他的眼睛。
“你确定吗?那可?得加不?少?钱。”医生?口?中喃喃,“费用接近普通治疗的翻倍。太浪费了。其实疼一下也不?会死。”
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细细的针剂,在经过林苑的同意?之后,注射进了治疗舱的给药管。
悬浮在治疗液中的哨兵,紧紧绷着着的肩膀终于能够放松了下来。
他忍不?住舒服的叹息一声。
像是从永无止境的炮烙地狱中被带出来,坠入了一片温暖的海洋之中。
没?有人理解这一刻的感觉。因为不?会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忍受怎么?样的痛苦。
不?,有一个人她知道。倪霁想?起林苑刚刚说的那句话。
给他用麻醉剂,他现在很疼。
倪霁没?有转头去看玻璃窗外和医生?说着话的向导,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头顶治疗舱。
漂浮在眼前的绿色治疗液很美,有一点像精神图景中的那片海。
林苑和医生?说着话。她没?有想?到,有人把她此刻说的话一句句听了进去,小心地收了起来,变成一颗美丽的珍珠,收进了精神图景的最深处。
“他的身上有很多旧伤。”医生?和林苑说,“你看要不?要趁着这次,一起给他治疗一下。这样病人将来会少?很多痛苦。”
“比如说腿部这里的旧疾,正?好趁着这一次,一起做个手术。还有手肘,指骨,肺部也有点问题……”医生?说着说着,看着手里不?断增加的账单,自己觉得实在是一个过于庞大的费用,哪怕他把利润压到最低,也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有点迟疑地抬头看站在身边的小姑娘。
“当?然,”那个脸上看起来很冷淡的向导说,“给他做最好的治疗。”
隔绝在治疗舱内的倪霁闭上了眼睛,微微蜷住了手掌。
“把这个U55调成U96,还有这个再生?液,你有233号再生?液吗,换成最好的。”
“有是有,你确定吗?”医生?吸了一口?气,噼里啪啦算了一遍,把数位板递过去,“这可?不?是小数目。”
治疗舱外的对话声不?断传来。
悬浮在舱内的倪霁有一点恍惚。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哨兵学院时的事,当?时还很年?少?的他,为了在一次比赛中替学校夺冠,受了很严重的伤,必须进治疗舱才有希望根治。
曹俊民在他面前露出很为难的神色,“小霁,学校实在负担不?起这样的费用,只能先委屈你了。”
过了好几年?,他才知道,不?是付不?起,而是不?值得。
在老师的心目中,像他这样不?太听使唤的学生?,不?是一个值得花那么?多钱去治疗的人。
“用最好的药,把他完全治好。再多的钱都不?是问题。”
向导的声音透过水波传了进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听见这一切。
倪霁实在舍不?得在此刻入睡,但痛苦消退,身体疲惫,心又如此安宁。
最终他还是抵挡不?住困顿,漂浮在治疗液中,陷入沉睡中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撕裂身躯一般的疼痛感已经消退了很多。
断了一次的双腿,长年?一直折磨着自己的肺部,似乎都舒服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活了过来。
悬浮在治疗液碧绿的水波中,看着外面的一切,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治疗室内的灯光被打得很暗,医生?已经离开了,四周很寂静。
他透过湖绿色的玻璃看出去,看见那位向导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那白瓷般精致的脸上沾着海边的沙粒,枕着纤细的胳膊,半趴在沙发?边上的一张方桌上,睡得很沉。
一盏顶灯暖黄的光打在少?女沉睡的面孔上,照在她裸露在外的小小肩头上,柔和了轮廓。
倪霁忍不?住去想?,她到底是怎样用这样纤细的肩,把自己背起来的?
她又是怎样用这样柔软的手指,撬开自己脖颈上的铁锁,把自己从那样屈辱的绝境解救出来。
一只小小的虎鲸在半空中现出身形,把搭在沙发?边缘,那件泡过海水,皱巴巴的外套叼起来,轻轻盖上林苑的肩头。
林苑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肩膀。
一只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见了小小的虎鲸,非常高兴地卷了上去。
趁着没?人管它,这只经常干坏事的触手肆意?妄为地把小虎鲸的脑袋和背鳍都撸了个彻底,没?有忘记软软的肚子。
小虎鲸很局促地摆了一下尾巴,却没?有逃走,也没?有发?出声响。
只是有一点可?怜地僵直在林苑脚边,纵容了某只的为所欲为。林苑睡得很香,梦中梦见了什么?好事,微微翘起嘴角。
触手缠到那尾巴上,摸到了那个受伤严重的位置。
尖尖的顶端弯了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随后开始了细腻的抚摸,反反复复地抚弄,细细地舔抵那些躶露在伤口?外的白色骨头。
小鲸鱼发?出一点细细的嘤嘤声,背鳍和尾鳍都软了下来,扒拉在了地上。
尾巴上那被洞穿了的伤口?,在触手的抚摸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始愈合。
如果这时候,医生?来到这里,会发?现治疗舱外的仪表盘数据出了问题。
心型的红色标志在不?断闪烁,代表着躺在溶液中的那位患者,心率正?在不?正?常地飙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