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建康落了好大的雪。
城东小巷里,家家柴火燃起,将屋里蒸得热腾腾,唯有最里面的门户,从里到外清冷得紧。
宋初姀带着热粥推门而入,刚摘下绒帽,就被屋内的温度冻得打了个哆嗦。
“怎么不烧柴?”
裴戍看了她一眼,不言语,一瘸一拐出了屋子,不一会儿抱进来一把刚刚劈好的柴。
柴火被劈得工整,丢进火里时噼里啪啦响得彻底,裴戍英俊的脸在火光里明暗变幻,似有勃勃生机。
宋初姀没见过这样的男子,不像世家盛行的颀长清瘦,动作有些粗鲁,却不无礼。
她突然有股冲动,风雪压不住的冲动。
她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有些回响。
“我救了你,你能不能和我私相授受。”
男人错愕看过来,盯着她,露出胳膊上简陋的包扎。
“这里是我的私产。”宋初姀呼吸轻了,盯着他道:“你可以留在这里,不会被冻死。”
“你说,什么?”男子终于说话了,声音不像他长的那样有点凶,反而格外好听。
宋初姀目光移向包扎他伤口的布料,那是她的帕子,上面绣着她的小名,翘翘。
她抿了抿唇,心跳加速,起身凑近他。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少女声音清灵,将那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桌案上茶汤的热气丝丝缕缕飘出,两人身影渐渐模糊。
梦醒了。
-
宋初姀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烧纸。
她这里放着不少供奉铜纸,是今年中元节时候烧给阿母爹爹与兄长的。
——没烧给裴戍。
裴戍死得惨,功夫又好,说不定早早去奈何桥排了队,她和他又无亲无故,烧了也不一定能送到他手上,也就一直没烧。
不烧还是不行,死了三年的人突然来梦里缠着她。
无趣。
秋风起,火盆里的灰屑被卷出来,洋洋洒洒飘出了墙外。
有人站在高墙下,被风卷了一身未烧尽的铜纸。
“晦气。”周问川挥动大刀带起强风,将还未落到裴戍身上的铜纸挥走,十分不爽。
“主上,遇到这东西够晦气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冲个澡吧!”
他声音大,传进墙内,宋初姀烧纸的手顿住了。
那天晚上的记忆无孔不入钻进脑海,光是主上那两个字,就能让她感到不可抑制得不安。
比起粗鲁的少年将军,她更怕那位看不到容貌的君上。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小黄狗站起来,冲着高墙之外开始哼唧。
哑巴狗哼唧起来和撒娇似得,毫无威慑力。
站在墙外的人听到了。
“这狗不认主啊!”周问川嘲笑:“哼哼唧唧跟个绵羊似的,不会叫!”
裴戍从听到那声哼唧开始脸色就变了。
命不值钱的畜生,到头来竟活得比人都久。
也是,世家贵女随便施舍一个安身地,就够一个活物在乱世偏安一隅,狗是,他也是。
他之前可不就是宋初姀的一条狗吗!
一条只会追着她跑,为了她和野狗厮杀最后遍体鳞伤,又被弃之如履的忠犬。
裴戍周身气势冷极,周问川摸了摸鼻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再笑。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那阵秋风过去,裴戍突然开口:“走吧,去看看城内的百姓。”
火灭了。
火盆内灰烬被风吹动,却没再飞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宋初姀松了口气,将小黄狗拽回来关进了笼子里。
小黄狗想挣扎,却被宋初姀一巴掌拍在了狗腿上。
“素来听闻梁军生冷不忌,饿了也时常杀狗宰猴,若是真被他们看上拿去吃了,我可救不了你。”
呜咽声没了,小黄狗前肢扒拉了一下,窝在原地不动了。
宋初姀又直起身,将水往火盆里一浇,呲呲冒出小缕轻烟。
烟还未散尽,便有下人急急跑进来,声音焦急:“夫人,小郎君听了些风言风语,闹起来了!”
宋初姀一愣,漂亮的眉眼微沉。
崔府后院
萝卜头似的小郎君抓着乳娘的衣袖不停哭嚎,那架势几乎要把嗓子喊破了。
宋初姀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她没上前,站在不远处看他哭。
是小郎君先发现了她。
萝卜头大的孩子从乳母怀里挣扎出来,冲过去抱住宋初姀的大腿,鼻音浓重地喊了一声:“阿母!”
“为什么哭?”宋初姀没有去抱他。
“她们说阿母的坏话。”萝卜头胡乱地在她裙摆处蹭眼泪。
“她们说阿母是狐媚子,不检点,说阿母与我娘一样,不知和多少男子——”
小郎君说不下去了,哭得更凶。
“阿母才不是这样的人,阿母是最好的阿母。”
宋初姀脸色变了。
“你娘亲也不是这样的人,崔厌,你记住,你娘亲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
她抬眼,眉眼带着少有的冷漠,扫过一众下人。
“去查查是谁在小郎君面前嚼舌根,发卖了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编排月娘子的人,拔了舌头再发卖。”
下人纷纷低头,未料到夫人会如此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