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曦珠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爹娘,就在家里。
后院那棵茂盛苍郁的油桐花树,正值花期, 满树白色繁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幽幽地散着清香。
春风一吹,树梢摇曳, 簌簌的声响之中,一连串的花雨便接二连三地, 从树上飘落下来?。
掉在了她艳红的石榴裙上。
她揪起一朵花玩, 仰头对着从树叶罅隙透过的光,看花心里淡红色的脉络。用手指戳鹅黄的花蕊, 又凑到鼻子前, 闻它的气?味。
挨得近了,才发现从里面哪个缝隙深处,爬出一只小小的蚂蚁,赶紧往一旁抛掉。
动作?大了,扯得头皮疼。
“呜呜。”
憋着嘴要摸脑袋,阿娘的手已放了上去,给她轻轻地揉起来?。
“别乱动了。”
温柔的声音。
“阿娘,还有多久才好呀?”
“快了, 就快好了。”
“哦。”
于?是,张着手摊放在膝上, 喜滋滋地看指甲上红色的蔻丹。
是昨日,阿娘给她染的。
浓荫匝地, 她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让阿娘继续给她编辫子。
阿娘喜欢给她编头发。
她也好喜欢那些漂亮的发式。每次出去玩, 一起玩的女孩子都很羡慕她。
心里骄傲,但每一次疯玩,傍晚归家,头发都乱得不成样子。
久而久之,阿娘不再花费好长?的功夫给她编头发。捏着她的鼻子,不满地笑道:“每次都将阿娘给你做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我哪来?的那么多空闲?”
爹爹常年在外跑商,阿娘便在家里帮衬其?他事务。
随便给她梳个简单的样式,拿根发带绑好,就让她去上学和玩耍了。
“珠儿,早些回?家,别在外面玩得太晚了!”
“阿娘,我知道了!”
她背着书?袋,回?头朝阿娘挥手。
因而,她有很多很多的、五颜六色的发带。
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塞得满满的。
只有得空,阿娘才会给她编头发。
就如?前些日,爹爹终于?从海外回?来?。今日,要带她和阿娘出去玩。
“爹爹,阿娘,快点!”
她一边牵着阿娘的手,一边吊着爹爹的手,急嚷道。
“好好,咱们快些走。”
爹爹笑呵呵道。
去哪里玩呢?
到弥龙湾去,那里有大片的沙滩,少有人迹,景美?静谧。
滩上的沙很细很白,灿然日光之下,被海上拂来?的轻风吹得滚动,拢成沙丘,折散出细碎的光亮。
深灰的礁石堆积成山,爹爹便坐在一边,往鱼钩上挂上蚯蚓,握着鱼竿扬臂一甩,将鱼线甩了出去。
而后就戴着一个大的竹斗笠,席地而坐,面对着大海,惬意地钓鱼。
身后波涛翻涌,不时掠过几?艘商船的旗帜。
她背对着,也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蹲身拿着小铲子,从砂砾里翻找贝壳海螺。
阿娘也弯着腰在找,却一个都不要,都给了她。
找到好看的,就放进她的篮子里。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一边在和爹爹说话:“你好不容易歇息两日,还顶着太阳来?钓鱼。”
爹爹笑道:“这不是咱们姑娘要来?玩,带她过来??”
阿娘佯装冷哼:“那怎么你来?了,也不陪着玩?”
鱼竿被急忙放下,被石头压着。
爹爹来?陪她一块玩,赤脚在茫茫的一片沙里,跟阿娘一起,陪她玩堆房子。
一个家,三个人。
有她,有阿娘,有爹爹。
“像不像?”
爹爹得意地问道。
尽管沙子做出的人很粗糙,?*? 但她还是笑着,立刻回?应了爹爹。
“像!”
在喊声出口时,那根海边的鱼竿突然一动,被拖着往白花花的海浪里去。
“鱼上钩了!”
先是娘大叫一声,推了把爹爹。
她也跟着叫道。
“爹,你的鱼!”
爹爹慌张地赶去,却是鱼已经跑了,连带着鱼竿也被卷跑。
湛蓝的水纹动荡不已,该是一条很大的鱼。
爹爹“哎呦”地一声,痛心疾首般地捶了把自己的胸膛。
但阿娘上前去,要安慰一两句,爹爹却摆手笑说:“不碍事,看来?今日不宜钓鱼,我们还是陪着珠儿玩好了。”
那日薄暮黄昏,归家的路途。
阿娘提着她收获满满的篮子,爹爹背着她笑问:“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
凉风习习,阿娘笑出了声,侧首将她脸颊的头发顺到耳后,她搂着爹爹的脖子说:“只要和爹爹阿娘在一块,就最开心了!”
爹爹时常忙碌,总不在家中。
她最喜欢的,就是和爹娘在一起了。
以后长?大了,也是要在一起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日。
兴许早已忘记。
却在此刻,清晰地映入梦境。
曦珠从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却在混沌的视线中,发现原来?只是一场空。
她仍然在京城,在镇国公府,在破空苑。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昏晕的脑袋逐渐清楚,才在入夜后的阒静中坐起身。
挪动双腿到脚踏,掀开帐子,她下了床。
在经过那张罗汉榻时,她偏头,望向窗前明月下,正熟睡的卫陵。
薄毯盖在他的腹部,双手平放搁置在上面。
他散着长?发在引枕上,阖着眼眸,唇角微抿,英朗的容颜平静,却展露出面对她时,不会有的冷酷。
曦珠看了他一眼,便转回?目光,朝门外走去。
临近门槛,手放在门上。
她的动作?很轻,推开了它。
夜风寒凉,她坐在廊庑下的凳子上,看着院子的景色。
从缀满了雪白梨花的墙头,越过去,更远的,是望不到头的亭台楼阁。
隐在星光月辉下,皆是公府卫家的地界。
前世病逝前,便一直束缚她的地方,也是她两世都想离开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身上都被风吹得泛冷。
身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随后一件外裳,盖在了她的肩上。
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他。
卫陵在她起床的那一刻,便醒了过来?,但没有睁开眼。他感受到她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很快消失,再是远离的悄声。
透过窗户,他听到她没有走远,大抵就在屋檐下,没有离开他可感知的范围。
在榻上躺了好一会,才起身出来?。
她一个人坐着,望着院墙边的梨花树在发呆。
手指在披衣时,碰触到她连日纤弱的肩膀,卫陵克制着没有去拥抱,只是俯首看她的侧颜,轻声劝道:“外面凉,你的身体还不是很好,别生病了,回?去睡吧。”
但得到的,仍是那句让他头疼的话。
“我不想再在你家了,你跟不跟我和离?”
他终究禁不住去握她冰凉的手,也再次道:“曦珠,等事情落定,我们就回?去。”
“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相信我。”
但她已然不想听他的那些冠冕之词,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回?到了屋里。
菘蓝的外裳落在地上。
夜风吹袭单薄的衣,卫陵看着她的背影,垂下了眼。
躬身将衣裳捡起,拍去上边的尘土,他跟着进屋,关上了门。
*
门开开合合间,月落日升,二?月下旬,便如?此过去了。
在郑丑每日的诊断下,曦珠的头晕好了许多。有时乏力,还要精细修养。
每一次诊脉之后,卫陵都要问询状况,也记清楚那些药方需要的忌讳,再三叮嘱蓉娘和青坠,别拿那些刺激的发物进屋。
而他自己,被郑丑言说那缓解头疼的药丸,不可多吃。
“药有三分毒,再继续吃,怕是有损寿命。”
他默地点头应下。
“我知道。”
这样的话,前世郑丑说过。
他也是怕的。
他还要和她长?命百岁、白头偕老。若非头疼到极致,忍受不了,他不会吃药。
至于?当母亲再来?破空苑,问起她和离之事。
“曦珠,你说说,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娘给你做主?。”
她依旧缄默不言。
“娘,是我的错,你别问曦珠了。”
他牵着母亲的袖子,将人拉至外间,好不容易一番应对,把人送走。
又在深夜,迎来?大哥的安慰。
“我和你大嫂刚成婚时,也闹了不少的矛盾。”
卫远笑了笑,拍把三弟的肩,道:“都是头一回?做夫妻,总要磨合。既做错了事,在妻子面前,没什么低不下头的。”
他以为三弟纵使走上仕途,腹有心计。但在面临这般的事时,仍和从前一样倔强。
即便不知三弟做错了什么。
疑问多次,也不肯被告知,只好劝导。
卫陵听着大哥传授的那些经验,有些惘然地想:他与?她之间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
在与?大哥说过溪县的巡抚,以及朝局之后。
“你的脸色太差了,弟妹的身体重要,可你也要注重自己。”卫远担忧道。
他顿了顿,胃脏隐约的腥气?涌至喉咙,笑道:“哥,我知道。”
乘着月色回?到破空苑时,她又睡着了。
他坐在床畔,静看侧身睡去的她,将她身后的被角压了压,而后又回?到榻上。
在灯被吹灭的刹那,曦珠睁开眼。
背后轻微的细碎声后,很快,他便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