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奶奶就坐在床边,她的眼睛一直望着房门,所以韩生义刚进来,就跟她对视上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生义,我问你。”
“你是不是见过阮梦茹了。”
韩生义的手还放在门把上,闻言,他半低着头,又向前走了几步,“是。”
“是她找你,还是你找她。”
韩生义低声回答:“她找我。”
“她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听到这个答案,韩奶奶抓紧了手边的床单,“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她找你干什么。”
韩生义没有回答。
他没回来的时候,韩奶奶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就在这坐着,她想了很多事,此时韩生义的沉默,似乎印证了她的一个猜想。
韩奶奶慢慢的站起来,来到韩生义面前,她的声音放轻了一些:“生义,这是她第几次找你了?”
韩生义很高,韩奶奶要仰头才能跟他对视,可他再高,在韩奶奶面前,也只是一个孙儿而已,不论何时,面对韩奶奶的时候,他总是谦逊弱小的。
安静了大约三秒,然后,韩奶奶才听到他的回答:“第七次。”
“啪!——”
隔壁是杂物间,楚酒酒坐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听到这清脆的巴掌声,她浑身都颤了一下,抓着窗框,楚酒酒想跳下来,可不知为什么,她最终还是默默的坐了回去。
只是她一直攥着拳头,咬自己的食指骨节,她很紧张,比里面的两人紧张多了。
韩奶奶这一巴掌把韩生义的脸都打偏了,她一点没吝啬力气,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在提醒着韩生义,他的奶奶究竟有多生气,可他还是这么沉默的站着,没有认错和服软的意思。
韩奶奶打完他,自己的手也疼,可她顾不上,怒不可遏的看着韩生义,生平第一次,她对韩生义发这么大的火。
“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吗?!”
“她是你妈,也是害死你爸爸的人!要不是因为她举报,你爸爸怎么会死啊!七次,你瞒着我们见了她七次,别说是她来找的你,韩生义,你糊弄的了别人,你糊弄不了我,如果不是你愿意见她,她根本不可能来找你这么多回!”
“你给我跪下,跪下!!!”
慢慢把被打偏的头转回来,韩生义无声的曲起膝盖,他听话的跪在地上,却缓解不了韩奶奶心中的怒气。
“我问你,你是不是把你爸爸忘了。”
韩奶奶的声音非常高,一声一声,像是直达韩生义的耳膜,不停的质问他:“说话,你是不是把你爸爸忘了!”
笔直的跪在地上,韩生义的声音还是跟平时一样,他回答道:“没有。”
“没有,既然没有,那你以后就别再见她,”韩奶奶指着他,要他举起自己的手,“给我发誓,用你爸爸的名义发誓,说你以后不会再见她了!”
楚酒酒坐在窗台上,她只能听到韩奶奶屋子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看不到,但她可以想象,牙齿咬在骨节上,有点疼,但她注意不到,她的注意力都在隔壁房间里。
现在的楚酒酒就是度秒如年,终于,那边韩生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奶奶,我不能发誓。”
这个回答,自然不是韩奶奶想要的答案,她扬起手又要打他,韩生义看见了,却不躲,只是微微的低下了头,他这么乖顺,韩奶奶扬起的巴掌就这么停在半空里,攥成拳头,韩奶奶身形一滞,她困兽般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副非常生气,却又没法把韩生义怎么样的样子。
“你——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气死我是吧,我跟你爷爷年纪都大了,你觉得我们俩是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长大了,你翅膀硬了,所以你就不用再管我们老两口了!”
韩奶奶生气起来,口不择言,她说的每句话对于一个孝顺的孩子来说,都是扎进心里的刀子,韩生义皱了皱眉,他抬起头,否认道:“奶奶,我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不能发誓!”韩奶奶盛怒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韩生义的唇瓣颤了颤,过了好几秒,他才发出声音来,“我没有忘记我爸爸,我也不能发这个誓,我还是要见她。”
楚酒酒在隔壁听着都想撞墙了,韩生义真的一点求生欲都没有,这时候说这种话,那不是拱火吗!
但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发展,韩奶奶见他这么坚持,竟然沉默了下来。
屋内的气氛变得安静,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韩奶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了,她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到床上,她望着韩生义,“为什么。”
“告诉我,你一定要见她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韩生义垂着眼,目光落在膝下的纯白瓷砖上,这瓷砖用了许多年,上面有很多磨损的痕迹,盯着其中最长的一条划痕,韩生义开口:“我爸爸的尸体,是我认领的。”
韩奶奶身子一颤。
“那时候家里没人了,你和爷爷都在监狱里,革委会的人就来通知我,让我去把我爸爸的尸体领回来。”
“我过去的时候,她也来了。我在这边,和我爸爸待在一起,等别人拿东西来让我签字,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闻见了,那里有她身上的香水味。”
香水,六十年代的女人,很少有用得起香水的,她们也舍不得用,都是重要的场合,和令自己开心的场合,才喷一下。
闻香识女人,这在现代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家的香水都差不多,可在十年前,香水就是女人的名片,每个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不存在认错的可能性。
韩奶奶从不知道这些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儿子最后是谁帮忙下葬的,她只知道,自己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身边有老了十岁的丈夫,还有越发沉默寡言、瘦得皮包骨的孙子。
死人已经顾不上了,那个时候,她只能顾着活人,她麻木的上工、做饭,不给家里人一个好脸色,只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当中,可她忘了,这悲痛,并不是她一个人的。
韩奶奶枯坐在床上,她没了声音,韩生义却还在说着。
“那个味道,还有那些画面,我总是忘不了,所以奶奶,我需要见她,”说到这,韩生义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许见着见着,我就能把这些都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