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形容楚立强现在是什么表情,有震惊,有不解,有茫然,有观察。
对,观察。
他看着楚酒酒,像是上一秒才认识她一样,目光细细的描摹着她的五官,不光脸,连头发丝,他都要好好的看一看。别人要是这么看自己,楚酒酒早就毛骨悚然的跑开了,但对上楚立强的目光,她动了动嘴唇,却仍然站在原地。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好多年前,妈妈带着她回老家,那时候,卧床的外婆就是这么看她的,恨不得把小小的她直接装到眼睛里。从头到脚,她不光被外婆看了一遍,还被外婆好好的摸了一遍,长满了老年斑的双手温暖又厚实,被外婆抱在怀里的时候,楚酒酒感觉很开心,还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开心。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明白了,那种开心,基于被自己的长辈珍视,她是外婆眼中的大宝贝,是多少钱都换不走的无价之宝。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只有外婆会这么看自己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再经历一遍。
不像外婆,楚立强没看太长时间,也有可能是楚酒酒抬起了头,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很快,他收回目光,再次问向楚酒酒:“你刚刚说,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
这次,楚立强的问题就没有那么强的针对感了,他慢慢的问,楚酒酒慢慢的答,跟楚绍不一样,楚立强从不问她那些敏感的问题,比如,她出生在哪一年,未来的事情又有什么变化。楚立强只问细节,像是,她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妈妈怎么跟爸爸认识的,她爸爸喜欢吃什么,诸如此类。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楚酒酒的父母什么时候去世的,楚酒酒被他问了那么多问题,心里的警惕早就一扫而光,她站在地上,乖乖的回答,是六年前。
六年前父母去世,四年前父亲给了她这条项链,这么耸人听闻的话,从楚酒酒嘴里说出来,竟然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怅然。
楚立强觉得今晚,是他一生中经历过最玄幻的一个晚上,以外人的眼光看,他觉得楚酒酒说的话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个女孩可能精神有问题,可要是以自己的眼光看,他又控制不住的心脏狂跳,总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不然,要怎么解释她稀奇古怪的来历,又要怎么解释,这条在他们家待了几十年的项链,如今却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楚绍的那锅开水都快烧干了,楼上的房间还是没动静,韩生义出来上厕所,看见半小时前就站在厨房的楚绍,如今还是傻傻的站在厨房里,他不禁皱了皱眉,“你的水还没烧完?”
楚绍听见,他顿了顿,抬起头,对韩生义说道:“你懂什么,除夕烧水,就得烧的时间长一点,这样水里的杂质也会变少。”
韩生义走进来,拎起壶盖一看,“嗯,杂质确实少了,跟水一起就剩个壶底了。”
楚绍:“……上你的厕所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韩生义看了看他的表情,感觉他现在有些心不在焉,沉默片刻,他走出厨房,经过楼梯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过了两秒,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了。
韩生义走了,楚绍看着马上就要蒸发干净的水壶,攥了攥拳头,他关掉煤气阀,拎起水壶的把手,打开水龙头,又往里面灌了不少的凉水,然后,他快步走出厨房,拎着水壶上了楼。
敲了两下门,楚绍也不等里面的人说话,他直接就把门推开了,进去以后,他才发现,这俩人的姿势跟半个小时前一样。因为他突然闯进来,他们不约而同的回过头,静静看着他。
发现气氛没有多大的变化,楚绍松了一口气,他抿起唇角,欲盖弥彰的提起水壶,“我烧好了,你们继续。”
说完,他把水壶放下,然后站一边去,低着头不说话了。
楚立强被打断,他停了几秒,然后再次看向楚酒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儿。”
楚酒酒愣了一下,旁边的楚绍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跳跃到这个话题了。
楚立强站起身,坐着的时候,他和楚酒酒平视,站起来的时候,他就是俯视楚酒酒了,伸出手,很轻很轻的摸了摸楚酒酒的头,他低声说道:“你叫楚酒酒,是楚立强和张凤娟的女儿,你出生在一九六零年,在没有回到首都的那些年里,你一直都跟自己的亲哥哥,楚绍相依为命。”
说到这,楚立强抬起头,看向站在墙边的楚绍,“楚酒酒出生以后,因为身体不好,还有当时家里条件不够,部队没法好好的养活她,所以,我把她送到了乡下,你们妈妈的娘家,后来凤娟带着你回到青竹村,也不仅是为了避难,更是要回去照顾自己的女儿。”
他定定的看着楚绍,像是在用眼神告诉他,把这些话都记到骨子里去,“这些,就是咱们全家人过去的经历,有人的时候,你们要这么说,没人的时候,你们也要这么想。”
楚绍眼神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看到楚立强异常坚持的神情,最终,他还是没有张开嘴。
知道楚绍答应了,然后,楚立强重新看向楚酒酒。
楚酒酒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干净,她的眼神那么天真,她明白楚立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意识到了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有点害怕,也有点不舍,但她没有拒绝,因为她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视线里高大的男人突然蹲了下来,把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楚立强用自己生平最温柔的声音,对楚酒酒说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不公平,你会感到难过和委屈,人生的前九年,对你很重要。可是,未来的更多的九年,对你同样重要,我不求我的孩子们大富大贵,我只求他们能够平平安安。”
望着楚酒酒,他的目光中甚至夹杂了几分恳求,“酒酒,在这里,做一个普通人,好不好。”
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的经历和身世。
那些玄幻的、莫名的、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全都抛开。不要给它们影响你的机会,更不要给它们伤害你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楚酒酒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眼圈也渐渐的红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是为了跟过去的自己割裂开来,还是为了楚立强如今的卑微恳切,慢慢低下头,楚酒酒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把泛上来的泪水再度眨回去,楚酒酒轻轻点头。
“好。”
听到她答应,楚立强有种负罪感,却又有种心中大石终于挪开的轻松感。伸出手,他掀起楚酒酒脖子上的项链,把它从楚酒酒身上摘了下来。
拿着项链,再次看了一眼上面的豁口,他把项链交到了楚酒酒手里,“收好,藏起来,不要再戴了。”
楚酒酒问:“为什么?”
楚立强皱了皱眉,他也说不清,“这个项链在有些人眼里一文不值,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就是价值连城,我妈妈把它从娘家带出来,从来不轻易示人。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不要问这么多了,好好的收起来就是,如果你喜欢项链,以后我给你买个更漂亮的。”
没想到这东西还能跟楚立强的妈妈扯上关系,楚酒酒怔了片刻,终于知道为什么楚立强一看见她的项链,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她问楚立强知不知道更多,必须项链有什么作用,很可惜,楚立强什么都不知道。
若有所思的把项链握在手心里,她默了默,最后还是决定再也不戴了,也好,这个项链本来就是戴不出去的那种,要是真的天天戴,反而挺惹眼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楚酒酒心不在焉,一看就是得回去沉思好久,才能把今晚的事情都消化干净,她拿着项链要出门,楚立强看着她离开,等她走到门口,下一秒就要打开门的时候,突然,楚立强叫住她,对她说了一句话。
“酒酒,晚安。”
楚酒酒转过身,楚绍就站在她旁边,她看向楚绍,楚绍静静的望着她,眼中有鼓励和等待。
轻眨眼睛,楚酒酒弯了弯眉眼,“爸爸,晚安。”
……
楚酒酒出去了,楚绍却没走,他看向楚立强,“爸,私底下也要让她这么喊你么,没必要做的这么严格吧。”
楚立强解开自己的外衣,他走过来,拎起楚绍身边的水壶,“私底下不改口,那就等于没改口,她不会一直都是这个年纪,等她大了,有了丈夫,有了孩子,难道你还让她当面一个称呼,背后又是一个称呼,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对她,那该有多麻烦,这会让她的脑子变得混乱,而且,长久下去,她很可能就不会再跟你那么亲了。”
把水壶对准自己带来的盆上,楚立强一边倒,一边慢慢的说:“想隐瞒一个秘密,必须先自己忘掉这个秘密。你还小,等你长大,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说完,楚立强对楚绍笑了笑,然后,他伸手试了试盆里的温度。
盆里的水凉的很,恐怕也就零上三四度,这一看就是直接从水管里接的。楚立强愣了一下,哗啦一声,他抬起手,刚要问是怎么回事。而门口的楚绍看见这一幕,已经火速打开了房门,握着门把手,他转过身,对楚立强呵呵笑了一下,笑完以后,他学着楚酒酒刚才的话说道:“爸爸,晚安。”
话音未落,他人就闪出去了,速度快到甚至还留下了一道残影。
面对一盆凉水的楚立强:“……”
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