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杨大郎专程去了一趟京兆府致谢。
乔翎坦然收下了。
又见杨大郎脸上带着点自我犹豫,稍显忐忑地说:“日前有人往韩王府上去见?我,门房通禀过去,我都没见。他们要送东西给我,我也没收。”
乔翎有点讶异:“是谁?”
“两拨人。”
杨大郎说:“头一次去的是蔡家的人,第二次去的……”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柳家的人。”
乔翎想了想,说:“柳家那边的事情,我不掺和,你?自行决定,不过我估摸着,你?见?也好,不见?也罢,他们都不会把你?怎么着的。至于蔡家那边给的话,倒是可?以收下。”
杨大郎脸上流露出一点犹豫来?。
些许意动,还有些许窘迫。
钱,谁不喜欢呢?
他是个?寻常人,也不能免俗。
可?是去拿蔡家的钱,杨大郎又觉得别扭。
好像一旦沾手之后,就对不起自己的弟弟,也对不起曾经?梗着脖子要求个?公道的自己似的。
乔翎明白他的心?思?,当下劝道:“这没什么好羞窘的,又不是丢人的事情,蔡十三?郎对不住你?弟弟,也对不住杨家人,蔡家作为他的庇护伞,赔偿你?是应该的,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拿啊,这本就是他们欠你?你?们的。”
只?是同时她也说:“我使?人去说一声?,如若他们有意赔偿的话,就走京兆府这边的路子,过个?明面,不能直接去找你?。”
蔡家给的钱,就单纯只?能是“赔偿”,不能附带赔偿之外的意味。
杨大郎默然良久,终于起身,极为郑重地躬下身去,向她行礼:“乔少尹的大恩大德,我实在无以为报……”
“嗐,你?这是干什么呀!”
乔翎赶忙把他给拽起来?了。
……
蔡十三?郎的案子至此告一段落,量刑也已经?出来?了。
十一年。
蔡大将军有失察包庇之责,罚俸一年。
还算公允的裁决,只?是来?得太晚了。
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三?年,杨家人背井离乡,为此丢掉了自家祖宅,也失去了先前几代人艰难经?营起来?的生意。
乔翎使?人将自己的意思?透给了蔡家那边,后者便通过京兆府,以赔偿的名义,给了杨大郎五千两银子。
柳家那位希贤公子倒是也曾经?打发人来?过,乔翎问了杨大郎的意思?,得到拒绝的答案之后,便将来?客给打发走了。
从前事发的时候希贤公子没有理会,现在又何必再来?掺和呢。
且他的想法其实也有道理,蔡家的人打了杨家的人,有什么理由收柳家人的赔偿?
有现下这个?结果,总归是值得高兴的。
但?是仔细想想,这高兴的底色,好像也透着一点悲哀。
崔少尹看出来?乔翎没那么高兴,吃饭的时候还宽慰她:“要不是你?愿意掺和进去翻案,连这份迟来?的公允都不会有。”
“我并不是在自责,虽然这么说起来?显得有点自负,但?是我个?人觉得,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乔翎小小地吹捧了自己一句,继而又思?忖着说:“我只?是觉得就整件事情来?说,除了蔡十三?郎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或者客观存在的东西要对这件事情负责。”
她很认真地问崔少尹,同时也是问太叔洪:“为什么只?有苦主愿意出首去状告对方,我们才能去审查这桩案子呢?如此一来?,无形当中,不就压缩了正?义的空间吗?”
乔翎把自己先前的想法讲了出来?:“我打算拟一份奏疏,开拓出一条由京兆府、大理寺亦或者是刑部?、御史台为主体来?发起的诉讼途径……”
崔少尹不觉放下了筷子:“你?选取的主体有点太多了。”
转而又说:“倒是可?以如当前例子,寻常案件交付给京兆府,涉及到五品及以上的那些,由京兆府与大理寺,乃至于刑部?共同审核。”
“御史台,可?以让他们作为监察,但?是不能参与诉讼——上疏的时候得把他们剔出去,不然大理寺和刑部?为了这事儿,就得先吵一架。”
因为此事若成了,也就意味着御史台可?以将触手伸进这几个?衙门里,无形之中就是对其余几个?衙门的一种削弱。
乔翎受教了,轻轻“噢”了一声?。
太叔洪饮一口酒,提点她说:“不要急着上疏。”
他语气严肃:“只?有空想,却没有任何具体计划的奏疏,都是废纸,只?会叫人觉得你?满嘴空言,却做不了实事!”
“说很简单,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才是难处,我在这儿动动嘴,说要叫天?下孤寡之人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好听吗?好听!”
“有用吗?没用!”
乔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太叔洪见?状微微颔首,又思?忖着说:“或许你?可?以去走一走刑部?尚书的门路,他应该会乐意去推动这件事的,如若能够办成,圣上多半也不会再把这项权柄赋给大理寺,而是会均分给京兆府和刑部?。”
乔翎由衷地问:“为什么呀?”
太叔洪告诉她:“因为六部?当中,刑部?的职权相对是最弱的那一个?。”
他挨着数给乔翎听:“吏部?就不必说了,这是首屈一指的要紧衙门,户部?呢,是管钱用的,礼部?拿捏着科举和祭典,闷声?发大财。”
“工部?就更别说了,户部?管钱不假,可?他们是花钱的大头啊,剩下的一对难兄难弟,就是兵部?和刑部?了……”
太叔洪简略地提了提,也没太细说:“刑部?的职权被京兆府和大理寺分润的太严重了,要真是再添一项公诉的权力,他们一定会竭力争取的。”
说完,他不由得笑了:“礼部?跟国?子学应该也会赞同的。”
乔翎不解道:“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呆子,”太叔洪笑骂道:“要设置公诉衙门,难道能只?设在神都?必然是全天?下都要普及下去的,就凭当下这几个?人,怎么成?”
“需要人,就得栽培人,想栽培人,就得办学,礼部?最乐意去干这种事了,工部?也能跟着揩揩油,国?子学是头一个?受益的地方——学校一时半会儿的建不起来?,但?是他们可?以公开招生啊。”
他说:“招生也好,再开一个?新的专业也好,具体到衙门那边,都等?同于权力本身!”
乔翎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剖析,新奇之余,又有种振聋发聩的轰动感:“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叔洪看出了她的惊奇,当下摇头失笑:“你?在朝中久了,就会知道,四?下里都是这种事儿,不足为奇。每回大朝,户部?衙门里都得打一架,不只?是户部?,政事堂打得还少吗?”
“哎?”
乔翎很感兴趣地瞪大了眼睛:“京兆,展开说说!”
太叔洪见?状有点无奈,但?还是跟她说了:“太医院下辖在太常寺之下,太常寺要钱,满天?下兴修医学院,招收学生,最后这些学生一部?分进入医馆,一部?分到乡下去治病,还有一部?分分润到了军中,礼部?赞同,兵部?和十六卫也赞同,你?觉得这是不是好事?”
乔翎不假思?索道:“这当然是好事呀!”
太叔洪又问:“司农寺上疏,为了保持各地粮仓的常储备量,以应对灾年,同时也是为了稳定农耕,应该对于某些特定的条件不够丰裕的地方进行税务减免,甚至是农业补贴,你?觉得这对不对?”
乔翎再次点点头,说:“对呀!”
太叔洪再问:“边关不稳,但?是武库里的兵器和攻城器械已经?出现了老化,是否需要及时地更新换代?”
“再譬如当下,朝廷计划修筑一条从南到北,横贯帝国?的驰道,这合不合理?”
乔翎脑袋都有点木了:“京兆,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叔洪没说话,崔少尹在旁笑道:“想法都不错,但?是钱不够啊。”
太叔洪耸一下肩膀,朝她摊了摊手。
“这么多应该做的事情,可?是户部?的钱只?够做一件事,怎么办?做哪件?”
一件事,有人满意,就一定会有人不满意。
有人吃到了大头的利益,就一定有人饿着肚子。
怎么权衡,如何拉拢盟友,组件团队,这就成了须得慎重考虑的事情。
乔翎有点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得慎重,奏疏递交上去的时候,越完备越好。”
太叔洪轻叹口气:“对啦。”
他指了指四?遭,说:“就这个?京兆府,每天?要面对的事情都是千头万缕,更何况是整个?朝廷?你?如今负责经?办的,其实只?是刑房的案子,放到朝堂上去看,推及天?下,又能影响到几个?人?”
这件事是很要紧,但?是朝堂之上,哪件事不要紧?
乔翎若有所思?,又难免有一点气馁。
太叔洪见?状,也没太打击这位小猫猫侠,又说了个?好消息来?勉励她:“不过,有件事倒是可?以告诉你?——卢相公和曾少卿联名上书废止官奴一事,据说已经?有了结果,事情成了。”
乔翎听了果然高兴,想了想,试探着说:“这件事情办成,最终表现为一个?‘结果’,并不需要具体的措施去践行,所以就完成得快,是不是?”
太叔洪说:“对了一半。”
说完,他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来?,显然还有事要忙:“崔少尹,你?跟她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