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风扫过来,梁安立时噤声。
他往外走了几步,从花厅望出去能?看见萧沁瓷跟着中郎将穿过游廊,头也没?回,他忍了又忍,几次把话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温中使,你跟着一道去,她身上许是?有伤,去宫里请个医女出来给她看看。”
皇帝余怒未消,说话还是?冷冷的,他发狠似的想,萧沁瓷要去便去,她自己自愿被关进牢里,还省了自己关她的功夫。
他坐回去灌了杯冷茶,越想越烦心,最?后等到院里的喧嚣都远了,拂袖道:“回宫!”
温中使追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未出门,中郎将正犯难,他自己是?骑马来的,总不?能?让这个烫手山芋自己走着去京兆府衙门吧,正想着,温中使便出来了,让人备了马车,又在车上小心问起萧沁瓷有没?有受伤。
萧沁瓷自己也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兆府前,府尹蔺宽早早地候在门外:“听说大人已将嫌犯抓获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中郎将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将笔录交到蔺宽手上,又拉着他去旁边说话,到底是?同朝为?官,虽说一文?一武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坑害同僚吧。
“蔺大人,嫌犯的身份有些敏感,”中郎将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能?不?能?说,只好委婉道,“她是?御前的人,颇得陛下看重,今夜圣上甚至因着这桩案子亲临,其中尺度,你自己拿捏吧。”
蔺宽愣怔:“御前的人?”他眼看中郎将要走,急忙拉着他,“你话别说一半啊——”
中郎将仗着力气大挣脱他,飞快地上马走了。
那头蔺宽只好又去看嫌犯,这才惊觉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都有些眼熟,是?曾在御前见过的。
……
嫌犯押入了大牢,陛下身边的御前女官又在旁亲自守着,蔺宽不?敢怠慢,连夜同人梳理案情?始末。
“大人,这供词好似有些不?对。”一个衙差道。
“哪里不?对?”
“大人你看,按照嫌犯供词里说她被死者制住,慌乱之下误杀了他,”衙差道,“但是?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死者身上还有多处瘀痕,脑后也有重击留下的痕迹,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瘀痕和重击或许都是?嫌犯反抗时留下的。”
衙差摇头:“不?是?,我是?感觉这些伤不?像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当时或许还有第?二个人在。”
蔺宽又问另一个衙差:“死者的身份出来了吗?”
“出来了,”衙差有些激动?,“死者还是?个逃犯,犯过很多案子,是?在暗庄挂了名的人物,专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这样的人居然在长安城里藏着,没?想到今天居然死在了这里。”
先前那个衙差更觉得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误杀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
萧沁瓷睡不?着。
她没?下过狱,不?知道牢里这样阴森、恐怖、湿冷,温中使给她送了干净的被褥和衣服,医女也给她上过药了,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仍是?觉得冷。
竟然开始怀念起皇帝抱她的力度和暖热,她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瞬,在独处时终于有机会细想那个死者,和他背后的人。
她还记得自己把人引到了巷子中,一番混战后,程伯带人制住了他,她问:“为?什么要跟着我?”
萧沁瓷的匕首就抵在他颈上,寒光湛湛,吹毛断发。
“有人花钱买你。”那人说得很痛快。
“谁?”
“不?知道,买家出钱,要我等信,今日申时过有人递信来,说你会从西门进来,还给我看了你的画像。”雇主还说,人群中一眼看过去最?显眼漂亮的那个女子就是?。萧沁瓷太好辨认了,即便只能?隔着帘纱隐约窥见她的容貌也能?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原本就是?靠杀人越货买卖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过活,做他们这行的,眼力得好。
萧沁瓷闻言心里重重一跳:“买家什么时候雇的你?”
“好几个月以前了吧,付了定金,一直让我等着,”那人甚至还有闲心笑?,“姑娘,你挺值钱啊。”
萧沁瓷刀尖不?动?,那人又笑?,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刀子握稳当些,这是?在长安,”那人还是?笑?,他是?刀尖舔血的人,一个人有没?有杀过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似萧沁瓷这样的娇娇贵女,莫说杀人,只怕见了血都会害怕,但他心里又有种隐约的不?安定,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她,“现在又是?宵禁,金吾巡禁,杀了我,你能?毁尸灭迹安然脱身吗?”
萧沁瓷不?为?所动?:“买家是?什么人,知道吗?”
“我们从不?问买家是?什么人,钱货两讫,彼此都干净。”他赌萧沁瓷不?敢动?手,“这笔生意我不?做了,你放我走,我也只当没?见过你。”
没?必要留着了,时间宝贵,方才的打斗声随时都可能?引来夜巡的人。
她说:“程伯,你们先走。”
程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人先走了。
萧沁瓷垂眼,快准狠地将匕首扎进了他脖子,鲜血溅了她一身。到死他都不?敢相?信萧沁瓷敢真的杀了他。
死人对她来说远比活人有用?。萧沁瓷故意把匕首留在了他颈上,她知道刀柄上有御制印记,也知道皇帝今夜必定是?在找她,这是?她留下的路引。
她的供词也全是?如实说的,细节有些出入,过程全都符合。不?过是?隐去了其中的某些人,又隐去了诸多细节。
萧沁瓷不?太会说谎,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其他人,不?得妄语的清规被她记得很牢,或许是?因为?皇帝提醒过她很多次。
……
这桩案子了结得很快,萧沁瓷过失杀人,依照大周律法,可赎铜六十?斤,翌日温中使便接她出去。
萧沁瓷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问:“我要去哪里?”
“去萧府。”温中使道。
萧沁瓷微怔,她还以为?皇帝会直接要她回太极宫去。
她回的是?熟悉的府宅,前夜她来时就发现了,皇帝似乎一直有派人洒扫和看管这处宅子,但此刻尚是?白?昼,她一路穿廊回到风和院,却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座宅子静得厉害,日光澄澈,花木欣荣,阳光却静得甚至有些刺眼。温中使跟着她回到风和院,先让她去沐浴,又用?柚叶驱了晦气。
萧沁瓷出来后绞着头发,心下莫名不?安。
应该是?皇帝吩咐过,温中使并不?与她多言,在退下去时被萧沁瓷叫住:“温中使——”
她们在御前共事过,温言同样出身大家,性情?温婉,可此时看着萧沁瓷却不?肯多言,眼里现出无奈:“夫人,您还是?顺着陛下一点吧。对您对陛下都好。”
萧沁瓷便知道,不?必再?问了。
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萧沁瓷勉强按下不?安,先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尚未沉下去,明晃晃的挂在天边,积了一日的暑气都在院里堵着,闷热得人心慌。
院中仍然无人,花厅的门却敞着,皇帝坐在其中。
“过来。”皇帝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一夜的怒气,说话时不?喜不?怒。
厅中搁了冰盘,暑气和凉意相?争,冰火九重天。萧沁瓷站得离他远远的:“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皇帝冷笑?一声:“过来写欠条。”
萧沁瓷一愣,欠条?
“你不?会以为?赎铜的那六十?斤你不?用?还吧?”皇帝慢条斯理地给她算账,“一斤铜是?一百二十?文?,六十?斤铜就是?七千两百文?,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在御前当值,也不?是?三品夫人,没?有月俸,这些钱你准备怎么还?”
萧沁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朕最?后说一次,过来。”皇帝抬眼看她,目光幽深如渊。
萧沁瓷慢慢蹭过去了,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那张欠条赫然是?张卖身契!
“我不?要。”萧沁瓷立即道。
“你不?要?”皇帝冷冰冰地道,“由不?得你不?要。”
他看着萧沁瓷故作坦然实则警觉的姿态,心下冷笑?。萧沁瓷永远学不?乖,她以为?她能?在皇帝跟前逃脱吗?她分明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每次、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皇帝愿意陪她玩这种小把戏。
他拉住萧沁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到了自己身前,强迫她仔细地看过那张卖身契:“看清楚了。”
皇帝俯身在她耳边说,握了她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不?是?说叫苏念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画圈,“把它签了。”
萧沁瓷挣扎,终于后知后觉的恐惧,她没?想过皇帝会拿卖身契来对付她,契书上写的是?苏念的名字,可皇帝就是?要把她打成奴籍,她签了这个名字就永远低人一等。
皇帝同样洞悉着萧沁瓷的弱点,知道她的骄傲,他从前没?有折辱她,是?因为?他还将她放在心尖上,不?肯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