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灯火璀璨, 殿中连理折枝铜架高低错落,明烛蜿蜒,照出满殿寂静, 惟余文书摩擦之音。
更?漏又满一格,今夜已过人定, 天子这才放下笔,梁安适时捧上热茶,问:“陛下,可要安置了?”
“嗯。”皇帝揉了揉手腕,接过热茶,却无起身的意思。他从袖中摸出那本折子,如今再看到它才是觉得啼笑皆非。他又翻了翻,想起萧沁瓷提过说还有另一本改过的, 她?还拟了批复, 便一并找出来看了。
折子被他弄乱过,宫人再整理时也不知将其放到了何处, 皇帝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找出来,打开后先拿起里?头夹的那张写着批复的纸瞧。
萧沁瓷字也写得漂亮,楷书端雅, 笔尖藏锋, 只是批复嘛……
皇帝没忍住笑了, 上面赫然写着:语句不通, 咬文嚼字, 无心?阅之。
恰是皇帝同她?说过的话,萧沁瓷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她?也促狭得很,要是皇帝真按她?的批复写了, 还不知道这个官员会如何惶恐。
这样想着,他笔尖蘸了朱红,将这十二个字完完整整地誊了上去,一字未改。
写完之后他让墨迹晾了晾,又忍不住拿起萧沁瓷写的纸条看,光看字迹,着实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冷情的姑娘。
他晒了晒,让人找了个木盒子出来,将萧沁瓷的字条放进盒子里?。
——
萧沁瓷把玩着那把匕首,禄喜便悄无声息的进来了,谨慎地站在帘外,不敢将寒气过给她?。
他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奴婢悄悄去问的,刘奉御从寒露殿离开后确实去面见了陛下。”
“嗯。”萧沁瓷应了一声,并不意外,这件事原本就是她?故意透露出去的。
“奴婢能力浅薄,没有打听到他都同陛下说了些什么。”皇帝来时的怒气都被他们看在眼中,但走后却又遣人送了赏来,让他们都只能在心?中腹诽,想来是夫人已将陛下安抚好了。
“我知道,”萧沁瓷知道刘奉御会同皇帝说什么,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是在她?的授意之下去做的,“你先下去吧。”
这件事就是个隐患,迟早都会炸,萧沁瓷明白,所要做的就是挑一个好时机将它呈到皇帝面前去,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如今这个时机她?也拿捏不准选得到底合不合适,皇帝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他来了寒露殿竟然没有向萧沁瓷露半点口风,倒让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不过也不是大事,萧沁瓷举起匕首细看,皇帝送了这东西来就让她?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萧沁瓷将匕首放在了枕下,寒铁冷硬的弧度都被软枕隔开,萧沁瓷却仿佛还能感受它的冰冷。
她?没睡着,将今天发生的事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耿耿于?怀。萧沁瓷拧着眉从床上起来,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似的,开始在书架上翻找。
动静惊醒了在外头值夜的兰心?姑姑。她?近来愈发低眉顺眼,谨言慎行,此刻也停在帘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掀帘就进来了。
她?轻声问,剪影投在帘上:“夫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萧沁瓷不欲惹人眼,说,“我在找东西。”
“夫人想找什么,奴婢或许能帮忙。”萧沁瓷的东西都是她?收拾的,没人比她?更?清楚。
萧沁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要找的的东西不方便为外人言,所以才深夜肚子一人查找,但临出口却改了主意,那东西兰心?姑姑或许真的清楚。
你进来吧。”
兰心?姑姑进来后便看见萧沁瓷站在书架前:“夫人是想找书?”萧沁瓷的书她?还真是不太了解。
“嗯,”萧沁瓷点点头,轻声问,“从前姑姑给我的看过的避火图你还记得放在何处了吗?”
兰心?姑姑猝然一惊,抬头看向萧沁瓷,却见她?在灯火辉映下的脸平静无比,似乎要找的不过是件随便小?物。
她?连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喏喏道:“奴婢收起来了。”她?不敢多说,循着记忆找到装书的箱子,从箱底里?找出两?本图册。
那些房中之术还是当初萧沁瓷入宫时太后吩咐下来要她?学的,只是后来一直没用上,这些东西就变成压箱底的了,前次她?在清虚观收拾萧沁瓷的衣物时,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把这些东西也装上了,心?中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萧沁瓷既然住进了西苑,那么这一日?迟早都要来。
萧沁瓷接过来。这些都是苏家的珍藏,其?上人物栩栩如生,图文并茂,萧沁瓷翻了两?页,终于?恍然大悟,唔,原来是这样的。
“你先下去吧。”萧沁瓷见面前的兰心?姑姑没有动静,便吩咐道。
“……是。”兰心?姑姑见萧沁瓷看得仔细,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心?情复杂的下去了。
她?站在那里?翻书,不多时小?腹便隐隐酸痛,有下坠之感。萧沁瓷翻了翻,渐渐又蹙紧眉,瞧着怎么都是受罪的模样?
……
萧沁瓷等?身体彻底好了才再去明理堂,两?人都把前几?日?发生过的事情略过不提,皇帝见了萧沁瓷来,招手让她?过来,看自?己在纸上写下的一个名字。
“含露殿?”萧沁瓷念了出来。
“朕觉得如今寒露殿那个寒字太冷了些,不适合女子居住,你看改成这个字如何?”皇帝问。
皇帝的字铁画银钩、淋漓尽致,有一气呵成之态,但偏偏写了含露殿这么三个含蓄婉转的字,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萧沁瓷眉心?微蹙,道:“太软了些,同陛下的紫极观并不相称。”不仅软,还有女子的柔婉,这样的字在西苑过于?显眼。
皇帝说:“朕倒觉得挺好。”
情.欲露,娇娇之态,拿来装这盏如玉白瓷,再合适不过。
“陛下喜欢就好,不必问过奴婢。”萧沁瓷不怎么喜欢这样过于?娇柔的名字,但这是皇帝的宫室,他要如何取名都是他的事。
他道:“如今你住在里?头,想要改名字怎么能不问过它的主人呢?”
萧沁瓷摇头:“只是暂时的。”
皇帝便不说话了,将宣纸折起让人送去殿中省,赶在年后将新的匾赶制出来。
这样一来萧沁瓷倒是想起来:“陛下,清虚观何时能修缮好呢?”
皇帝瞥她?一眼,笔尖在荷叶莲台中洗墨,说:“你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了,还修缮它做什么?”
“可——”萧沁瓷一愣,“奴婢便不能回去住了吗?”
“左右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何必这样铺张浪费。”皇帝若无其?事的说,“况且若真要修缮,只怕没等?清虚观修缮好你就已经离宫了,没有再修缮的必要。”
他这话却是夸大其?词,清虚观的损毁并不严重,若是手脚麻利些的匠人,十天半个月也就修好了。
萧沁瓷本想反驳,但又想着自?己年后要去方山,确实也住不了多久,便默默接受了皇帝的话。
她?看着皇帝换了水,墨迹在清水中晕开,恰似水墨远山。
皇帝手上不停,似是随口一问:“你喜欢泡温泉吗?”
“温泉?”萧沁瓷想起萧家从前也有好几?个温泉庄子,一到冬日?,女眷们便喜欢去温泉庄子上住几?日?,后来……其?中有个温泉庄子如今正在苏家的手上,只是萧沁瓷再也没去过。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她?并不提自?己喜不喜欢。
皇帝也不介意:“年后朕想带你去凤泉山行宫住上一阵。”
冬日?有冬狩,但皇帝不喜大张旗鼓的去围猎,便取消了冬狩,只留下夏季的围猎。皇帝不是喜欢去行宫小?住的人,登基之后便连夏季去行宫避暑都不曾有过。
“陛下若想去行宫,自?去便是,”萧沁瓷抿了抿唇瓣,“不必带上奴婢。”
皇帝道:“就是特地要带你去,今冬确实冷了些,雪化时还要冷上几?分?,刘奉御说女子多泡温泉对身体好,可解寒症。”皇帝又平静说,“凤泉山行宫离方山近,到时候你可以直接从行宫去方山,也不会惹人眼。”
萧沁瓷怔怔地看他。
皇帝在放她?去方山这件事情上倒是答应了就不见反悔,。
“好。”萧沁瓷低低应了。
她?今日?也是看各地呈上来的请安折子,那天皇帝走后她?又找了庞才人来问:“陛下会让御前的女冠代拟批复吗?”
庞才人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不会。”
所以皇帝为什么要让她?来做这些事?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日?后皇帝将日?常议政都搬去了两?仪殿,那里?又离当值的崇文馆近,萧沁瓷才知前两?日?在西苑是皇帝为着要给她?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先适应。
一连数日?,皇帝除了让她?审阅请安折子,也开始让她?看各部的文书,诸如财政预算、官员考绩等?等?。这些时日?两?仪殿于?崇文馆都知道御前新来了位女官,她?从前养在深宫,本就没怎么露过面,这两?年更?是深居简出,没有谁猜到她?的身份。
说起来萧沁瓷虽是闺阁女子,却没管过账没当过家,银钱那一块看着颇为吃力,倒是对刑部和大理寺审结的卷宗颇有兴趣。
大周如今推行的律法是永徽律,文宜馆中有律法的相关文书存档,萧沁瓷闲来无事时都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