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拦着陆有桥,轻声道:“厂长,等顾准华过来再说,十来号人呢,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看着都莽撞得很,您还是先不要出面。”
别一会没聊好,两边起了冲突,事情就更麻烦了,毕竟谁也不能真对一群半大的孩子怎么样。
陆有桥摆摆手道:“没事,我也是这么大混出来的。”他今天偏要会会他们。
让负责看守的把门打开,门锁一响,里头的歌声立即就停了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唰唰地朝着门口看着,黑白分明的,陆有桥望着这一群嫩瓜崽子,问道:“我是棉纺厂的厂长,你们谁是领头的,出来说说,今天这一出是为的什么?”
顾建国当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陆厂长好,是我带的头,我们是来揪出工人团体中的坏分子,不想让他继续蒙蔽大家的眼睛,不是故意来闹事的。”
陆有桥点点头,看说话的态度,还有几分理性在,望着他们道:“先不说张平是好人还是坏人,就说我们棉纺厂是搞生产的单位,你们来这么一闹,搞得厂里人心惶惶的,是不是耽误了我们的工作?”
孩子们都不以为意,有人还讥笑了一声。
陆有桥没有理会,继续道:“顾建国,你来说说,张平和谁有仇?你问问你爸爸,他在我们厂里这么多年,是不是老实本分.勤勤恳恳的?”
这一点,顾建国倒没法否认,梗着脖子道:“可是他是资本家的儿子,他是喝着劳动人民的血长大的,现在换我们当家做主了,他就该受苦!”
“他是资本家的儿子,他就是天生的坏种吗?你这是‘血统论’,他爸早就给军阀一枪崩了,他没受过旧社会的苦?”
顾建国身后的一个同学愤愤不平道:“他再苦,他能比祥子苦?卖洋车的都榨干了祥子们的血和泪,张平他但凡吃了他爸家的一口饭,都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没错,我们这是给祥子们报仇!”
程潜在一旁轻声道:“厂长,他们说的是老舍先生写的小说《骆驼与祥子》,祥子是拉洋车的人力车夫。”
顾建国也道:“祥子就这么死了,我们不能让坏种一点代价都不用付,陆厂长,我知道你也是苦孩子出身,你更应该能理解祥子的苦难才对,你可不能包庇张平!不然,我们不答应!”
“对,我们不答应!我们不答应!”
敢情就是学了一篇课文,一时心里不岔,就敢闹到厂子里来?陆有桥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要不是这事发生在自己的厂子里,陆有桥怕是还真有闲心夸一句孩子们有胆!
但是他知道,这个风气是万不能开的,不然以后,他们厂里的工人安全都没法保障。
耐着性子和他们说起道理来,“同学们,张平的爸爸是有不对,但是我们华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不是帝国主义那样的强盗,你们看1945年日本战败的时候,我们对他们没撤走的人,是不是也没有采取简单粗暴的报复方式,而是根据不同的情况,选用不同的政策对不对?我们很难说,只要是我们敌对国家的人,就一定都是坏人对不对……”
陆有桥说了一大串,最后过渡到张平身上来道:“张平的爸爸是坏人,但是张平不是啊,他认真工作,友爱工友,完全凭皆自己的手艺吃饭,是在社会主义的教育之下,最正直.朴实的一个工人,这样的人,我们是不是也该给他一个机会?”
陆有桥温声细语的,把道理剖开了揉碎了,和他们讲,虽然还有少年一根筋,觉得张平就该被批判,但是因为陆厂长态度太好了,就是不同意他的观点,也不好再当面跟人呛声。
后头的程潜和樊铎匀对视了一眼,都没想到,这些半大的孩子,能安静下来。
陆有桥又道:“咱们回到第一个问题来,我们华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当前重中之重就是搞生产,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我们厂的任务,就是和全国所有的纺织单位一起,解决人们买布难.买布贵的问题。要是大家都像你们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到工厂里来,那全国的工厂不都得瘫痪,以后你们都光着腚赤着脚,出门搞革命吗?”
这时候,顾建国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
有一个就有两个,陆有桥觉得火候差不多,没有再说。
屋内一时静默得都听得进少年们局促的呼吸声。
保卫科的顾准华这时候赶了过来,顾准华长得五大粗的,是退伍军人,得知儿子带人到厂里闹事,顺手抄了一根棍子就过来了。
一进门就和陆有桥道歉,然后就往他儿子身上招呼,“让你欺负人,老张那是最好不过的一个人,我们厂里同事对他都没意见,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完全用武力把顾建国镇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陆有桥皱眉道:“老顾,可不准打孩子,他们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犯错也是正常的,这次也是一时迷糊了,好好说开就是。”
顾准华又踢了儿子小腿一脚,“还不快和陆厂长道歉,陆厂长自个就是苦出身,要真是欺压工人的坏分子,他能留人在这吗?”他刚下了狠手,停下来还有些气喘吁吁。
顾建国已经被他爸打懵了,强忍着眼泪,和陆有桥道歉。
陆有桥摇头道:“事情说开了就好。就是你们下回可不能再这么鲁莽了,今天也就是闯到我们棉纺厂来,怎么说也是自家人的厂子,要是闹到别的单位去,就算不把你们送派出所去,怕是也会关起门来教训一顿。”
一番话软硬兼施,又说是“自家人”,又说送派出所的,别说顾建国没脾气了,就是跟着他来的小尾巴们也没了脾气。
少年们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去的时候,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特别是顾建国,鼻青脸肿的。
顾准华留下来说,张平的医药费,由他来出。
陆有桥现在倒不在乎这点钱,想着把事情平得好看点,免得这群兔崽子又起了什么心思,摇头道:“由厂里来付就是,你家孩子多,也不容易。幸好今天带头的是你家孩子,要是厂外的人家,我们可不好打。”
陆有桥虽说得平声静气的,但还是臊得顾准华头都抬不起来,一再保证,回去后会好好和儿子说道理。
事情处理完了,陆有桥才带着樊铎匀和程潜回家去,陆有桥才没忍住抱怨了两句,“你们说这些孩子,有书读还不读,赶明儿高考考个鸭蛋,看他们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樊铎匀出声道:“陆叔,也难说高考不会就这么取消了。现在学校里乱成一锅粥,不像是能复课的样子。”
陆有桥愣了一下,好半晌叹道:“这么一帮精力旺盛的孩子,不在学校里学习,还不定能闯出什么祸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