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元澈深吸一口气,对众人道,“涉及薛公一事,廷尉可先行查清。天色已晚,众卿若处理完公务,也要早些休息。”元澈说完便在刘炳的搀扶下,离开了御座,转入殿后。
彭耽书与陆昭两人先走出殿外,随后王济赶忙跟上,屏退跟着这些主官的僚属,望着陆昭低吼道:“陆刺史果真要不留退路,做得如此决绝?”
王济虽然未屏退彭耽书,但彭耽书此时也知趣离开,毕竟彭家和王家也有联姻,她与陆昭也有私交,倒也不必过多介入。
待彭耽书离开之后,陆昭才笑了笑,此时冬霾云积,提灯的侍从也在数步之远,权臣的面孔与声音,皆浸沐于黑暗之中:“帝后之死,薛家是见证,你汉中王家也是见证,总要有人背负这个罪孽,不是薛家就是你王家。宫变之事尚书令螳螂捕蝉,先皇黄雀在后,甚至我父母俱亡都是命中注定。这些我都无从选择,但我总能选择谁来背负这个罪孽吧。若论证据,或许尚书令罪不至此,甚至还算得上清白之身,只是一人之修,到底难承天下之运。一人之罪,有时却能代以众人之孽。”
王济静静望着陆昭,眯起了眼睛:“既如此,那你我两家也不必再留情面了。”
“尚书令现在不留情面,已经晚了。皇储之事,何其凶险。既然起事,机会把握不住,便只会暴露意图。你只想到引诱薛琬入局,哄骗杨宁入彀,自己退在后方,永远留余地。可是尚书令,你自己都没有赌上全部,谁又会跟你一起赌上全部?站在权力塔尖交手,脚下永远没有回旋余地。比起魏武、比起宣王,尚书令到底输了一分血性。”陆昭颇为怜悯地看向王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尚书令那时应该亲自前往司徒府,拉着吴太保、王中书,一起送送先皇走一程的。”
陆昭在夜色下离开了。
王济望着年轻人的背影,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与不可言说的恐惧。
汉制,皇帝居丧,三日除服,但一年之内仍要避免声色之娱。元澈也不好堂而皇之的召陆昭去寝殿,因此仍在宣室殿后殿以见外臣礼与陆昭吃一顿夜宵,其实不过一碗清粥罢了。
“明日丹阳郡公归府主持丧仪,我让吴玥送你回家。”元澈手中的勺子在稠稠的白粥里搅着,“你若想在家里住上几日,倒也无妨。”
“州府这几天事务多。现在吏员还没招上来,耽书那里也勉强支撑,两边都离不得人。”陆昭道,“我明日还是回来吧。”她抬首不知不觉碰上了元澈的目光,那一刻似乎感到对方的眼中有些难以捉摸的光亮。
“正要问你扩招吏员的事。”元澈道,“其实这次你本不必这样迂回,直接捕了汪晟、薛乘一干人等了事。如今广接诉讼,王济那里又给你推波助澜,关陇世族一个劲的闹腾,几千案卷,你又是何苦来。”
“可能我贪心吧。”陆昭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笑了笑,“国家积弊,世族一轮轮博弈,轮流畸大,可是畸大之后便是零和博弈下的内部相互咬合,最终消耗了国力与民力,自我坍塌。东晋之亡便亡于此。这一次,我不仅仅要肃清汉中王氏,连同汉中王氏仰赖的基层文吏、近畿的司法流程、乃至于部分关陇世族都要肃清。”
“这一次借着大规模的收纳诉讼,便可以大规模扩招文吏。无论是南人北人,寒门世族,只要能在一次次诉讼中快速积累经验,熟悉章程,等到汉中王氏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后,就能够快速补充上去,不至于国家执政的基层瘫痪。再者,都说皇权不下县,其实是因乡望把持仲裁,县府考辨吏任。如今借此机会,让这部分权力回笼,对于安定三辅,也是极有好处。届时汉中王氏内失文吏依仗,外陷法网幽困,必死无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陆昭没有说。在扳倒汉中王氏之后,函谷关以西,河洛以南,都将成为陆家势力范围。可是所有的政治游戏都是讲究统治基础的,所谓统治基础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参与其中。至于参与的深度,那就另说了。
陆家既然把控了上层资源,就不能把壁垒打的太高,壁垒一旦无法跨越,那么离所有人推翻这个壁垒也就不远了。但从贺祎、崔谅以及汉中王氏的历史来看,政治的发展从来都是向着壁垒愈高,城池愈坚的方向。她想防止中层世家挑战自己的权威,就必须给下层到中层的通道,同时通过不停的改革,打乱中层到上层的通道。
她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征伐,也不想看到那些无谓的牺牲。诚然快刀斩乱麻的武力镇压最干脆,但是门阀内斗的本质仍是资源存量不再增长,各家争夺分配权。以武力解决,既不会带来增量,还会进步消耗存量。因此这一次,她打算以陇右强军和中央禁军作为震慑,通过政治手段来完成肃清,最终在最小的成本下达成权力归一的效果。
此时陆昭并没有发现,元澈正认真地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似乎早已超乎爱意。
次日,陆昭正准备出宫归家,忽然见一众宿卫向前,道:“陆刺史,廷尉有传,还请刺史和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