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职衔连同女侍中,一同被剥了个干净,因此倒也穿回寻常闺中衣裳。金钿头上落,明月耳中解,那些重回于玉靥之上的妆点,盘桓与云鬓之间的装饰,已足够让御座之上与御座之畔的君王骇然发觉,她曾作为女人执掌权枢如此之久。他们亦骇然,她集南人、女人、汉人三种不利的地位于一身,行走在北人、南人、鲜卑人之中,她的权力来源曾经多么的微弱。她更加重视统战、更加尊崇旧勋,她的一举一动对于既得利益者永远只有温水般的剥削,没有热油般的激烈。
而这样一个掌权者,即将退场,是他之幸,是国之憾。
昏暗的大殿下,没有人察觉出皇帝肃穆的神色下掩藏的那一丝失落,也没有人察觉出皇太子深切的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炽热、期望、以及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殿门重新打开,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来,一城银白,闪动不已。陆昭慢慢走下台阶,同时也走向那个新的身份。
殿门关闭,魏帝忽然看了看元澈左手上佩戴的金蝉子,皱了皱眉道:“你何时信了佛?”
元澈恍惚看着手中的佛串,只觉心中烦躁不安,遂胡乱答道:“这几日儿臣睡得不大好,此物乃玄能法师相赠,说有定心凝神之效。”
魏帝心中将信将疑,却也点点头,而后又嘱咐道:“玄能持正,朕不担心。宗教用对了地方,于国于民都有好处。过会子魏钰庭他们要来议事,河南淫祀不绝,怕是要出大乱子。先前陆尚书派人去了阳翟,但也只能一力支撑着,朕也已经派人送五郎回洛阳了。”
冬日的雪来的早,秋菊还未凋残殆尽,梅花却已经开了。细雪白梅如连云阵,将一切亭台楼阁遮蔽住,任谁也不能把深宫的曲折尽收眼底。在这片雪中残垣下,一个人自北向南而返,一人自南向北而行,花海隔绝,虬枝分野,眼看貂蝉与博鬓即将错过,貂蝉的主人忽然回身,三尺寒刃穿过这片自然天成的屏风。
那是文武宴上不曾落于她身上的剑刃,一缕花瓣随着剑风,飞掠过她的凤目、鬓角,并为目光中的黑暗掩埋。剑锋回转,发出了蛊惑与杀意交织的音色,而陆昭轻轻偏了偏头。在她躲过锋刃的一刹,王叡看清了那片铅华不著的面容,清冷的线条永远向内收敛着,冰静的皮相永远严谨控制着。“在荆州下了这么重的手,现在退出,值得吗?”
没有得到回答。
剑光再度掠过面门,继而他又看到了存在于色相之下的诸多变相,幽暗中的灼灼,雪光中的寂寂,收敛中必然存在的欲望,以及静默中黯然滋生的低语。
“你本不属于东宫。”剑光又悄无声息地变幻了,更快,将花枝卷起,如落星回雪,“也不属于这里任何一座宫殿。”
白梅花海再次停止了扰动,陆昭的双指死死地压住了隐蔽于叶底的狡猾剑身。
龙涎暗香欺梅,白檀清冽胜雪。两股力道的加持下,剑身已经弯折,光与影在力道的变化中变幻,刚锋与柔骨则在暗中厮杀较量。龙涎与白檀混缠了,昳丽的凤目与清冽的凤目逼近了。衣袖在咫尺间,绕着花枝轻轻擦荡着,光洁的绸缎发出嘶嘶沙沙磨损的声音,让人想象到衣裙下面美好的身形,以及身形之下鲜红的血液。
陆昭手如环风,剑由上挑,复被压下,太极两仪一般的轨迹,由或避或趋的身形,或进或退的脚步,画为圆满。数百枚花瓣随风零落,身与身的俯仰之间,眼与眼的迷离之际,杀意也被稀疏的花枝寸寸分割开,一同在这片冰冷地天地凋落。
“都玩够了吧。”元澈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重剑随而击落。
陆昭先松了手,那剑击得王叡倒退了一步。
王叡笑了笑,将剑抽回,收入鞘中,拱了拱手,离开了。
待人远去,元澈试探着握住了陆昭的手,然后道:“坐车吧,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