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有载:暮春者,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
三月初三, 上巳节,士民祓除畔浴,天子亦要率皇后与妃嫔与郊外祭祀高禖。自崔谅之乱后, 皇家已不行祭祀许久,或为安抚民心考量, 或为皇室权威考量,这场郊祀已被有司提前拟定下来。即便是门阀执政, 但并不意味着御座上的皇帝无关紧要。海清河晏之时,十二旈的国君仍需被拿出来在民间遛一遛。世家们拱卫皇权, 这是天下最体面的职事,通过祭祀对皇帝进行确权后, 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将这些权力截流。如今长安郊野已无敌兵, 只要将流民安顿好,郊祀自然无忧。
随着祭祀高禖之礼提上日程,朝廷内的新一轮任命也颁布下来。原本不常置的太常, 由渤海高氏的高宇初担任。这一信号微妙地暗指了渤海王或将迎娶楚国公主,高氏作为渤海国本地豪族,荣任九卿, 既是对渤海王的抬举, 也是对楚国公主的尊重。毕竟魏国已称得上是连年战乱,继续打下去, 熬干的不是国库,而是世族。因此,各家对皇帝抬举宗王的举动也多有容忍。
自前朝太康年间,宗王与封国世族便有诸多联系,或姻娅相连,或主臣相托。成都王司马颖之于蜀郡常骞,琅琊王司马睿之于琅琊王导,所谓昔日“王与马,共天下”之局面便有颇多地域政治之因。诸侯王不乏辟封国内世族为官,情同兄弟,义同交友。世族以家族利益为宗旨,和本地宗王相互扶持,成为了一荣共荣的政治关系。
渤海王元洸治下,除却国相是汉中王氏的王子卿外,属国官员大部分都是渤海本地世人。封国之内的政策、赋税、铸业、鱼盐,在部分奉予宗王这个所有人后,余者皆是世族们的隐性红利。这既是帝王无力插手皇子封国的衰颓,也是世族内部潜移默化的规则。
上巳节前,宫中仍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容华竟在小伽蓝寺被找到。当日保太后欲杀薛容华,宫里那么乱,一年多来都杳无音信,大家总觉得薛容华早已不在人事。如今薛容华被人寻到,皇帝自然也是欣喜的。
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说来也巧,五皇子元洸于小伽蓝寺中祭拜,要奉香火钱。当时五皇子随身携带铜板不多,取出后细数了一回,便点了八百零一枚铜钱,说,既是为父皇祈福便奉与父皇诞辰等同之数祭奠吧。待祭祀完毕,佛像后禅室遂有响动,随后容华一身缁衣踉跄走出,含泪而泣。
薛容华被找到后,即可被安排送往后妃们居住的宫室。魏帝见了前来复命的元洸,内心也不乏感慨:“她心里到底还记挂着朕。”
元洸闻言只是默然,他是少数知道故事真相的人之一。他所奉的并非八百零一钱,而是七百一十钱。当他看到薛容华出现的那一刻,便决意将这个真相深埋于心。薛容华缁衣是真,哭泣亦是真,至于哭泣的对象,想来并不是自己的父皇。至于那七百一十钱背后真正的故事,他既不知道,也不忍再去打探。
此时太常高宇初已奉命入内。
魏帝因身体原因,此次郊祀并不随行,皇后与嫔妃也就不必出席。将高宇初呈递的祭祀仪注粗粗御览了一遍,随后笑着道:“高太常安排稳妥。祭祀高禖的事,既然太子去了,让太子妃也跟着一块去祭拜祭拜吧。至于授以弓矢之礼,让他俩按着仪制来。”魏帝笑言迷离,满是慈祥意态,旋即又指了指元洸道,“五郎也去,楚国公主的聘雁你自己去弄。”
高宇初低头应是,又道:“尚书台仪曹的人早上来问臣,乳母李氏是否也要随行祭祀。此事还请陛下斟酌,臣不敢擅专。”
魏帝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与难以揣度,半晌后才沉声道:“她也不去。”
傍晚尚书省值房内,陆昭仍在阅览文书。朝廷最新的诏令已下,陆昭暂平尚书事,以此来为最后录尚书事做一个过渡。在听到仪曹的侍郎将今日高宇初与皇帝讨论过的议程呈报后,陆昭将议程接过,举重若轻地放在一边。她身后恰是一张绢面画屏,浅绛山水,万丈险峰在左,千里湍江在右,晦明难辨的青白色雾霭自四面八方涌荡而来,仿佛天鸣漏雨已盈贯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