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他盛情相邀,裴有卿自是不好拒绝,迟疑片刻便也应允了他的邀请。
可裴有卿忘记了人是会变的。
就连至亲父母都会变,又遑论是别人了?
萧言泽许是早就知道他家的那些事了,说是邀请他去家中休息,其实不过是为了羞辱他。
从前相处。
他们都以他为尊,事事以他为先。
裴有卿也是后来才知道萧言泽其实心中一直十分嫉恨他。
他在萧家也是嫡子,但去了外面却只能和旁人一样奉承他,如今见他落魄,自然想好生羞辱他一番。
故意办了宴席让众人看他如今的落魄,让他当众抚琴为他们助兴……
还要让他一起说道清河王的坏话。
可裴有卿虽不认识这位清河王,但也听说这位清河王在接任清河郡之后做的那些事皆是为生民而立,他虽然也是世家子弟,却无法赞同萧言泽他们的说法。
甚至于他还十分赞赏这位清河王的做法。
也正是因此,他更加得罪了清河郡的那些世家子弟,他们面上嘲讽不够,私下竟然还污蔑他轻薄萧家一位庶女。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有口难辩。
最终所带行李皆被扣下,还被萧家的下人一顿毒打扔到了外面。
裴有卿至今还记得那些世家子弟看着他被丢在地上时,面上的嘲讽:“谁能想到从前的无双公子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说他轻薄女子,把他丢在外面,任他被众人耻笑议论,而他躺在地上,却连挣扎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时候裴有卿躺在地上,看着那漆黑的夜空,不由想——
或许就这样死了也好。
反正他也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义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救了。
他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在清河郡中的地位,也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竟不怕得罪他们吗?然不管如何,裴有卿还是不愿再连累别人,想着回头与这家的主人见一面还是趁早离开吧,免得回头那些世家子弟找上门。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没一会功夫,原本紧合的门便开了,裴有卿立刻抬头看去,首先瞧见一抹青色身影,然后是一圈白狐围脖。
再往上。
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裴有卿脸上的表情却忽然一顿,就连呼吸也跟着一滞。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
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郁?”
裴郁轻轻嗯了一声。
他朝裴有卿走来,走近之后上下看了他一眼:“伤势如何?”
裴有卿讷讷答道:“还好。”
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势不伤势的?所有的理智都被震惊所取代,看着裴郁就控制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清河郡?你不是在燕京城吗?”
紧跟着他又问:“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
他接二连三的问题皆透露着一股子迫不及待的语气,显然是真的被这一幕所惊到了。
想到什么。
他不由猜测道:“难道这里是崔家,你是来看大伯母的故土的?”
说道大伯母,他还有些不自在和亏欠。
但一想之前萧家酒宴上那些人的话,他只听说崔家来了个清河王,可没听说郁弟也在其中啊——
而且自打清河王入主崔家之后。
崔家其余人都偏居一隅,平素也少见他们出来。
还有刚才进出的那些护卫都十分训练有素……
心中浮现一个荒谬的猜测。
裴有卿近乎是不敢置信地看向裴郁,因为震惊,就连瞳孔也忍不住放大了:“你不会就是……”
不用再说。
他已然看到了裴郁腰间悬挂的玉佩,上刻长遗二字。
陛下长子,字长遗。
这块玉佩七龙环伺,也正是他皇长子的证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目光怔怔,喃喃话道。
裴郁却没有回答他最后的问题,只挑了几个回了:“在崔家,我就是你猜得那个清河王。”
至于他为何会成为清河王,他并没有与裴有卿说。
也无所谓他会如何猜测。
屋内一时沉寂万分,裴有卿失神地看着裴郁,迟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还是裴郁先开口问他:“为何会来清河?”
裴有卿听他询问,倒是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四处游荡,未想会来清河,本想着离开,却被……”
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裴郁在救回他的当日便着人调查了一番,知晓他是被萧言泽为首的那些世家子弟所害。
以他如今的身份,对付那些世家子弟都无需耗费什么功夫。
就算那些人再恼恨他,但他若想对付他们,也不过是一封旨意的事,但他并没有给裴有卿出这个头。
他若想回击就靠他自己。
如今他坐在此处,看着灯火下面色苍白的青年,也只是淡声询问:“之后是何打算?”
裴有卿听到这话,倒是恢复了一些理智,他沉默片刻方才摇头:“我也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觉得老天爷真是爱跟人开玩笑。
每次当他好不容易想重新起来的时候,就会再次被别的事所打击到。
事前他跟郁弟比试,虽然输了,却也终于找回了自己,想着全力以赴,来年好考上一个好功名,从此报效朝堂。
如今——
爹娘死了,世子的身份丢了,就连功名也被人撸了下来。
三年不准科考。
三年……
他甚至不知道以后还该不该科考。
他甚至都不愿待在家里,只要想到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一切都是母亲谋划害死大伯母所得到的,他就夜不能寐。
他待在那边,都仿佛能闻到大伯母死前浓郁的鲜血,想到郁弟这些所受的痛苦。
他还有什么脸面待在那?
所以在葬礼结束之后,他便独自一人离开了京城,连刘安和元丰也没带。
只给祖父和老师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便走了。
只是没想到他跟郁弟会在清河相逢,更没想到郁弟摇身一变竟成了清河王。
他不清楚郁弟究竟是何身世,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大伯母的孩子,还是如圣上所言是他跟崔夫人的孩子,只是从小被寄托在裴家……但他知道这一桩秘辛,不能深入,更不可细查。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快些离开。
他欠郁弟良多,有什么脸面待在这受他庇佑?
“你放心,我明日就走,不会打扰你的。”裴有卿说完,忙又添了一句,“去了外面我也不会乱说的,你若不信,便派人跟着我。”
他听说过清河王平日出去都是以面具示人。
知晓他这是还不愿旁人猜到他的身份,自是不会透露他的消息。
裴郁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随你。”
他说完便径直起身了。
裴有卿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薄唇微张,似想与裴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倒是裴郁快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不想走也没事,我这还缺个能管事的人,你若无处可去,就待在这帮我。”
“当然,无双公子若是觉得本王是在寒碜你,那便算了。”
裴郁说着便伸手推开门,准备出去了。
身后却传来裴有卿急促的声音:“你不怕我会背叛你吗?”他的爹娘曾经对他做过那么多恶事,他真的不介意吗?
裴郁没有回头,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没发生什么变化:“我不问过去,只看将来,你若日后敢背叛我,我自然不会手软。”
他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
而裴有卿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迟迟都未曾收回视线。
翌日。
裴郁吃早膳的时候,叶七华便说裴有卿求见。
他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吃早饭,手里还拿着一张清河郡的地形图。
清河郡地理位置十分不错,但每过几年都会碰到洪灾。
他前些日子整顿了经商,这些日子打算去看下农耕,顺道看看洪灾一事如何预防避免。
裴有卿进来的时候,裴郁还在勘测地图。
听到裴有卿进来请安,他头也不抬,只继续吃着馄饨问道:“想好了?”
裴有卿一夜未眠。
甚至于来时这条路上也还在犹豫,此刻看着他这副模样,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从前只觉得郁弟可怜,如今却觉得他比这世间多数人都要厉害。
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他都不会被任何事任何人击败,永远保持着奋勇向前的决心和信心,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他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他自幼读书,想要报效朝廷,为生民做事,难道就因为如今的一些打击,他就要就此郁郁不振?那他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犹豫。
他甚至第一次觉得心安,脸上也终于扬起了那一抹失去很长时间的笑容:“需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
窗外风和日丽。
而白衣青年站于此处,虽然身上依然有伤,可见落魄,可他堂堂而立,温文尔雅,再不见日前的颓靡。
裴郁终于抬头。
看了眼裴有卿面上的温和,他朝身侧的小顺子吩咐:“把里面的折子都拿出来。”
小顺子只知道有人能替他们主子分担事情了,不必再日日这般辛苦了,自是高兴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