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香山。
裴行时不在底下的草屋,还在山上。
从傍晚时分到这边,他便连晚饭都没吃,就一个人独自上山去了。
詹叙原本想跟上,却被裴行时阻拦了。
知晓主子这是要跟夫人单独相处,詹叙也就没跟着,自己先去了哑叔所在的草屋。
这会詹叙和哑叔简单吃过晚饭,哑叔就自己把自己的碗筷收拾了一下,而后就走到一旁去磨剑了。
詹叙一看他这把剑,立刻眼睛迸发出明耀的亮光,当下连酒也顾不上喝了,他缠着哑叔说道:“哑叔,您老跟我比几招,看看我功夫精进没!”
哑叔没搭理他。
詹叙起初以为他老人家没听到,特地跑到他身边又说了一遍,然哑叔依旧没理会他,反而还嫌他吵背过了身。
对此。
詹叙感到十分无奈:“您这既然不肯动剑,那有事没事磨它做什么?您又不用。”
哑叔自然更加不会理会他。
好在詹叙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
哑叔是真哑,他家主子也能算个半哑,反正每天也跟他说不上两句话,一天说话加起来的字数恐怕还没两只手多。
詹叙也没当一回事。
反正哑叔这些年一向很少碰剑,他也就是看着眼馋。
有这么一位大师在这,却不能跟他过几招,实在是让人心痒痒。
重新抱了酒壶又拿了个小马扎过来。
他是个闲不住的。
这会没喝几口就又跟哑叔说道起来:“哑叔,你见过小主子没?”
他自说自话。
没有注意到哑叔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跟着停顿了一下,但也就一下,哑叔便又继续垂着眼睛磨起剑来。
“咱们小主子是真厉害啊。”
“这么多年没人管没人教,竟然还跑去参加秋闱了,就是可惜这次没中。”
早知是这个结果。
但哑叔听到这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还是跟着乱了,心也变得浮躁起来。
那一份卷子还在里面放着。
他虽然看不懂,但每日还是会拿出来看一看,再小心翼翼地摸一摸上面的字。
“不过我们今天碰到诚国公了,他说小主子的卷子有问题,拿了小主子重新写的卷子送进宫去,也不知道陛下怎么看。”
詹叙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哑叔会回答他。
未想这一番话才说完就听到哑叔发出啊啊几声,就连磨剑的动作也彻底停了下来。
詹叙一愣。
不明白哑叔这是什么意思,他抱着酒壶呆愣道:“哑叔,您想说啥?”
哑叔皱着眉又啊了几声,詹叙想了想,问他:“您是在问小主子的卷子怎么会有问题?”
这不是哑叔想问的,但这会也解释不通,便点了点头。
詹叙说:“这我也不知道啊,反正看诚国公那样子,倒是挺真的,要不是咱们主子,我肯定是要好好问一问他的。”
说到这。
詹叙又有点来气。
当着裴行时的面,他不敢吐槽,只能这会跟哑叔一抒心中郁闷:“您是不知道主子有多过分!诚国公都知道为小主子东奔西顾,他这个当亲爹的倒好,不仅不去,竟然还想把小主子的卷子拿回来……”
“他拿回来做什么?”
“他又不是陛下又不是考官,看了能有什么用?”
他嘚吧嘚嘚吧嘚说个不停,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还未等他捕捉及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看。
裴行时从山上回来了。
他的半张脸隐于黑暗之中,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不大真切。
不知道他回来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詹叙不由轻咳一声,起身道:“主子您回来了,我给您拿饭去,哑叔给您热着呢!”
他说完就像跑遁。
但还未等他跑开,裴行时就发话了:“你去一趟清河。”
詹叙一愣:“清河?”
哑叔也朝裴行时看去。
“嗯。”
裴行时看着詹叙说:“到清河之后,找到磐娘,然后……把她藏起来。”
詹叙听得一愣一愣的。
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裴行时不解道:“这是为何?”
但裴行时并未给他解释,只沉声说道:“你现在就去,路上不许耽搁,尽快找到磐娘,落脚之后也不必给我写信,就在那护着她。”说罢,又过了一会,裴行时才又说道,“过一月,若是没有问题,你给磐娘找好一个养老的地方再回来。”
詹叙见主子神色暗沉,隐隐还有一份急切。
虽不解主子做这些的原因,但他跟随主子多年,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当下也没再问,放下手中的酒壶就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长刀。
往外走去的时候。
他才看着一旁的主子抿唇低声问了一句:“您会有危险吗?”
裴行时低声答道:“不会。”
詹叙便未再多问,只与裴行时拱了拱手,又跟身后的哑叔说了一句:“哑叔,这阵子主子就麻烦你了。”
说罢。
他也未再耽搁。
骑上马之后,便一路策马离开了这边。
等他走后。
裴行时方才进屋。
哑叔看着他啊了几声,又比划了几下。
裴行时看出他的意思,又垂眸:“你都知道了。”他说着走到桌边,喝了口冷茶。
“徐冲把他的卷子重新拿进宫了,以他的性子,不达目的绝对不会罢休,恐怕这个时间,这次贡院监考的那几位都已经进宫了。”
“你当初说的那个袁野清正是都察院新任的左都御史,他这人……最是刚正。”
哑叔又做了几个手势。
“是,你没有留下证据,查不到我们这边,但他……恐怕瞒不住了。”
“何况今日我的反应太大,徐冲肯定已经起疑了,疑心到我这也不会太久。”
哑叔听到这,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起来。
他又跟裴行时做了几个手势,询问他怎么办。
裴行时握着一杯冷茶。
这次他沉默许久都未曾说话,他在香山之巅,在阿瑶的墓前站了几个时辰,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
要么杀了他,要么带他走。
但这两个法子恐怕都不合适。
杀他。
他不忍心。
带他走……
那个孩子想必肯定不会同意。
无解。
所以他只能让詹叙先带走磐娘,以防李崇找到她。
此刻他看着哑叔也是一样的话:“您也走吧,去哪里都可以,不要让他找到。”
哑叔知道他的意思。
但他只是沉默半刻便摇了摇头。
裴行时皱眉。
正欲说话,便见哑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手中的剑。
裴行时明白他的意思。
他孑然一身,只有一把剑相伴,即便被他找到,他也奈何不了他。
屋内很快又重新响起磨剑的声音。
裴行时看着老人磨剑的身影,薄唇微张,沉默片刻,终是没再劝他。
他透过窗外去看夜空中的那轮月亮。
许久许久。
竟只能长叹一声。
……
翌日。
裴郁再想掩饰,也掩盖不住手上的痕迹。
翌日一道吃饭的时候,云葭一眼就瞧见了:“怎么回事?”顾不得霍姨和阿琅还在,云葭直接拉过裴郁的手皱眉问道。
一夜过去——
上面的血迹自是早已看不见,但痕迹还在,靠近骨节的那一块皮肤此刻也是青红一片,让人只单单这样看着便觉得十分可怖。
“怎么了?”
霍七秀正在给他们盛粥,听到这一道动静便也看了过来,在瞧见裴郁手上的痕迹时也是大吃一惊,忙把手里的粥先递给徐琅,然后皱着眉看着裴郁紧张道:“这是怎么了?”
徐琅也在看着这边。
在看到他姐抓着裴郁的手时,他的心里有一瞬间闪过一抹怪异,觉得阿姐这样握着裴郁的手有点怪怪的,但还来不及多想。
很快他也被裴郁的伤势给吸引了注意力。
“看着也不像是磕了,你砸什么东西了?”刚才一路过来,他竟然都没发现。
“没事,就是……”
裴郁也知道自己瞒不住,此刻看着他们望向他的关切目光,犹豫片刻,也只能小声说:“……昨天不小心砸了下桌子。”
“你无缘无故砸桌子做什么?”徐琅听到这话更是觉得一脸莫名,但话说出口,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发生这样的事,他都觉得气闷不已,恨不得把幕后真凶找出来狠狠抽打一番。
裴郁作为当事人,心里又怎么可能会好受?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缄默下来。
霍七秀也跟着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裴郁关切问道:“上过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