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徐琅才离开家去往书院,云葭便也辞别霍七秀准备去往报德寺了。
对于云葭去寺庙这事,霍七秀倒是并未多想什么,只当她是去寺中祈福,她倒是有心想陪她一道去,但她这脚还是不大能怎么行走,尤其是山路。
只能作罢。
从家里出发到报德寺,大约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
出了城,这路就开始变得颠簸起来,惊云担心云葭的身体便让车夫慢些赶车,这一来,路上便又多耽搁了半个时辰。
等马车到寺庙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报德寺位于城郊,本就不如城中几间寺庙方便,也没有护国寺那样响亮的名头,因此这个点在寺庙的人也不算多,除了住在附近的一些百姓,云葭几乎瞧不见一个眼熟的人。
但云葭对这间寺庙实在熟悉。
报德寺的前一任住持是她祖母的表哥,她自小就跟着祖母经常来这间寺庙为祖父和父亲祈福,祖母离世之后,每逢父亲出征,她也会来这替他祈福,保佑他出行顺利平安。
前世她还在这给父亲立了牌位,几乎每逢初一、十五,她就会来这边祭拜父亲。
她来这间寺庙,即便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不用引客僧替她引路,她都知道这间寺庙的布局。
寺中也有不少僧人认识她。
远远瞧见她带着人过来,就有僧人止步问候她了:“徐施主来了。”
年长的僧人还会多说一句:“徐施主这次有好一阵子没来了。”
云葭亦同他们躬身做了一个合十礼:“之前有事耽搁了,劳大师记挂了。”
僧人便温笑着与云葭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云葭的习惯,也就没跟在云葭身后,只跟云葭说:“这会大殿无人,徐施主可以请便,若有什么需要便遣人过来喊一声。”
原以为云葭会像从前一样点头,未想今日她却在他们准备提出告辞的时候开口说道:“大师,住持他……今日在吗?”
云葭这话问得有些犹豫。
僧人听到这话,也有些惊讶地停下步子,但也未曾惊讶太久,领头的年长的那位僧人便垂眸同云葭说道:“在,要替徐施主先通禀一声吗?”
云葭闻言却没立刻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劳烦大师了。”
僧人摇头说不用。
寻常人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见到住持,但徐云葭身份不同。
这些年他们寺庙全赖徐家供奉的那点香火,何况前住持还是老国公夫人的表哥,徐施主想见,自然是方便的。
“贫僧先去与住持通禀一声,等住持方便见施主了,贫僧再来唤人请施主。”
云葭闻言忙同人道了一声谢。
目送僧人离开,云葭又在原地驻足了许久方才往大殿走去。
入目便是一尊高大到几乎快至屋顶的金身佛像,佛祖低垂慈悲、包容万物的双眸凝视每一位来参拜他的信徒,殿中香火袅袅,底下香案各置瓜果、糕点,而两旁则摆放着长明灯。
这些长明灯中,其中也有她祖父母的。
云葭想到那个梦中,自己的长明灯就被供奉在祖父母的身旁,和她的阿爹在一起。
她死前总担心以后她不在了,阿琅无召又不能回京,以后阿爹和祖父母的长明灯该怎么办?没有香火钱,寺庙的僧人会不会消怠忽视……还有他们的坟墓会不会有人定期清扫,又会不会有人在重阳、清明的时候为他们点上一炷清香,替他们烧些纸钱?
而梦中的裴郁用行动告诉她,在她死后的那些年,他替她做了所有他能做可以做的事。
报德寺禅房望出去的南边正是徐家的祖坟。
梦中的裴郁时常站在窗前眺望南方。
云葭想。
或许她也被葬在了那边。
她在生前和裴有卿纠葛至死也未能如愿脱离裴家,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得以脱离裴家。
长明灯一如往日那般明亮。
如僧人所言,大殿并无人,可云葭看着那一排长明灯,却仿佛看到一个灰衣男人低着头一点点走过长明灯,小心翼翼地往其中灌入灯油。
也不知道那个傻子有没有给自己留一盏长明灯放在她的身边。
“姑娘?!”
耳边忽然传来惊云压低的惊呼声。
云葭回眸看去,声音不知何时又变得沙哑了:“怎么了?”
“您……”
惊云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吐出完整的话,“您怎么哭了?”
云葭怔住了。
她顺着惊云的注视,伸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片湿润。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也不去解释,她回过头,重新去看那一排长明灯……
无关人等并不能去触碰那些长明灯。
云葭留在原地并未过去。
驻足注视了不知多久,她才收回视线,跪到了蒲团上,闻着香火听着禅音,云葭的心却依旧未能得到真正的平静,真的来到这间寺庙,更能感受到前世裴郁在这生活的痕迹。
他那样一个不相信神佛的人,却把自己的余生困在了这间寺庙之中。
眼泪像是控制不住似的不住地往下掉,这一次,不用人提醒,云葭自己都能感觉到,她同样能够感觉到惊云落在她身上担忧的目光。
惊云的确担忧。
其实从昨天姑娘醒来就有些不大对劲了。
偏偏姑娘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无意识地掉眼泪,她心里都揪成一团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惊云回过头,瞧见是寺中的僧人。
担心姑娘这样被人看见,惊云连忙走了出去。
“小师父。”她跟僧人问好。
“施主。”僧人同样回了礼,而后与惊云说道:“徐施主可以去见住持了。”
惊云自是应好,又与人道了谢,请僧人在外稍候,她方才重新回到大殿,站在云葭身后,她小声唤人:“姑娘,可以去见住持了。”
云葭点点头。
“知道了。”她的鼻音听起来很重。
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云葭这才站了起来。
“回头多给些香油钱。”走出大殿之前,云葭向惊云交待道。
惊云自是连忙答应了。
外面有引客僧候着,准备带云葭去往住持那边。
云葭走过去喊了一声“小师父”又与人道了谢。
她微红的眼眶根本藏不住,也没有强行去掩饰,但僧人却见怪不怪,来寺庙祈福的多是心里揣着念想和期望,祈祷上苍有好生之德给在世的苦难人一点希望。
他甚至还见过许多人一路从山下三跪九叩上来的。
众生皆苦,僧人见过太多的苦难,以至于脸上连一点多余的异样都没有,只与云葭说了一声“客气”,便领着人往住持那边去了。
“师父,徐施主来了。”
到了之后,僧人与里面说道。
很快屋中就传来了一句回音,让云葭进去。
云葭也不知为何,看着这扇门窗紧闭的屋子,想到梦中与裴郁说话的那位住持师父,心脏竟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动起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她还是下意识去整理自己的着装。
旁人只当她是在为见住持做准备,只有云葭自己才知道她是在定自己的心神。
她轻抚衣摆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了。
到底怕住持等太久,云葭松开了紧张的手,与僧人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门了,却没让惊云跟她一道进去,而是让她继续守在外面。
惊云闻言,犹豫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门开门合。
云葭走了进去。
而惊云与小僧人则侯在外面。
云葭看到有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人在坐禅,他虽闭着双目,但在云葭进来的时候还是面朝她的方向微微颔首:“徐施主。”
“大师。”
云葭忙与人回礼。
住持问她:“徐施主今日是想听经还是……”
云葭见他依旧闭着双目并未看她。
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住持见到她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不看她。
云葭本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左右她与住持碰面的次数也不多,她也就并未放在心上。但今日来时这一路,她忽然回想起上一任住持,她的舅祖父每一次看见她时似乎也总是带着悲悯的情绪,他会在祖母不在的时候轻轻抚摸她的头,看着她长叹一口气。
她想或许他们真的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才会如此。
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
奇怪到让人心生敬畏,让人不敢去轻易触及。
可她现在碰到的哪一件事不奇怪呢?从她醒来,从她开始梦见裴郁,这每一件事都奇怪。
既然已经身处其中,云葭也就不再纠结于那些担心了,她看着住持的方向,看着他沉静闭目的模样,沉默片刻便开口说道:“劳请住持睁眼看一看我。”
似是惊讶她的这一番言论,住持并未立刻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云葭忽然听到屋中响起一声很轻的叹息,像风拂落枝头的树叶一样轻,若不是仔细去听,恐怕根本不会有所察觉,然后她就看到远处的红衣僧人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跟大殿中的释迦牟尼佛像一样,一样慈悲、一样怜爱世人、一样悲悯。
可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眼中的慈爱、悲悯竟在一息之间暂停了,即便只是一闪而逝,云葭还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震惊。
果然……
他们真的从她身上看到了她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