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知他是误会了,却也未曾解释,只说:“下月就是他的祭日了,我会去看他。”
樊自清收回视线,嗯一声:“我那会要在燕京没出去就跟你一起去。”
裴郁闻言也嗯了一声,余后又没话了。
他是习惯了,也并非故意这样与樊自清相处,然樊自清觉得这世上可能真的有一报还一报的说法,平时面对谁,他都是少言的那一个,都是旁人想方设法来与他说话,唯独面对他这个师弟,让他多说几个字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索性也懒得多提这事,倒是想起之前城中浩浩荡荡的那事。
他鲜少去管别人的事,但架不住身边有一群爱说八卦的小孩。
之前裴家浩浩荡荡给徐家送嫁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是两家又要结亲了,他心里还在想徐冲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外边便又有人解释了,说不是两家要结亲,是裴家那位二公子住到徐家去了,这都是他娘给他留下的嫁妆。
对于这位裴二公子,可没多少人见过他,唯一知道的也不过是他出生不祥,出生的时候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因为这件事,外面议论了好一阵,既有议论这位二公子的,也有议论那嫁妆的,还有议论裴、徐两家闹成这样,那位裴世子都没法进徐家的大门,怎么这位二公子却能畅行无阻?
究竟是父辈交好,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自然是无人晓得这个答案的。
然外面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这一番言论也终于刮进了樊自清的耳中。
此刻樊自清看着裴郁问道:“你那些东西怎么处理了,要是没信得过的人,我便给你推荐几个。”
裴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拒绝了:“不用。”
樊自清挑眉:“你找到人了?”
“嗯。”
裴郁点了点头。
樊自清与他相识也有些年头了,自然知道他的脾性,也知道他鲜少会相信别人:“谁给你找的?徐冲他女儿?”他问,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脚步一顿,长眉紧皱,目光却仍旧看着裴郁:“你不会……是全部交给她了吧?”
裴郁也跟着停下步子。
面对樊自清的注视,他的神情却并未有多少变化,反而十分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是,怎么了?”
樊自清张口,却哑口无言,过了半天他忽然看着裴郁说道:“……你喜欢她?”之前只是觉得这小孩对他那侄女的态度与别人不同,似乎格外相信她也格外依赖她,但他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可现在看……
见少年因为他的话沉默。
樊自清心下一个咯噔,他本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少年会是这样的反应,迟迟未听到少年回答,樊自清本以为他不会多言,未想过了一会却见他点头应了:“是,我喜欢她。”
这是裴郁第一次向外人坦露承认自己的心思。
他那双原本因为他先前那番话而轻轻颤动的浓睫此刻早已风静树止,他就这样站在樊自清的面前,用那双超乎这个年纪的黑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任由他打量。
“你……”
樊自清蹙眉,可他其实也说不出什么。
他本就不是什么遵循三纲五常的人,若是别人,他恐怕连管都不会管,只不过因为裴郁是他的师弟,他方才反应大了一些,但看着少年沉静的脸,他凝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也只是看着人问了一句:“我见我那侄女对你并没有多余的意思,你是怎么想的?”
这话其实颇为伤人。
但裴郁早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会觉得如何,此刻闻言也仍是平静地与人说道:“我没怎么想,喜欢她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没想过要跟她说。”
“天真!”
樊自清听到这话,心中顿生火气,他冷脸看着裴郁没好气道:“你如今自然觉得无所谓,那是因为你日日与她相伴,她身边亦无别人,她一门心思更是全都放在你们的身上,除了你之外,与她最亲近的就只有她父兄,都是与她有血缘之人,你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若有一天她与她那个前未婚夫重修旧好,亦或是她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别的男人,她把感情分给他,日后还会与他成亲生子长相厮守,届时你会如何?”
“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吗?”樊自清盯着少年逐渐变得惨白的脸,沉声问道。
其实早在樊自清说出“与她前未婚夫重修旧好”那几个字的时候,裴郁脸上原本那抹平静的神情就被人打破了,他以为自己张嘴就能辩驳,就像从前他暗暗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样,可看着眼前白发男人那双直勾勾看着他似乎可以窥破一切的眼睛,他那满肚子的话竟愣是没有一句能说出来的。
无处遁形。
就像是藏在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敢窥探的那一面终于被人彻底挖出来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即便再不想看,也不得不看。
裴郁抿唇不语,藏在袖下的那双手却不可控制地被他用力握住了。
樊自清见他这般仍未停顿,而是继续向他坦露那些藏在美好背后可能会出现的事情:“喜欢一个人从来不可能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你能保证你对她的喜欢不会有人发现吗?桌上我就看出来了你魂不守舍,连吃饭都没滋没味的,你那时是在想她吧?”
眼见裴郁脸色再次变了下,樊自清沉声:“你觉得你这样能隐瞒多久?”
“你又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日徐家人知道你的心思会怎么想?徐冲是真的拿你当自己的小辈看待,我看你和徐家那小子如今也蛮合得来的,至于我那侄女……”
樊自清看着裴郁一顿,未尽其言,其实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虽然与他那侄女相处得并不算多,但也知晓她最是知礼也最是守规矩,别说她对裴郁没有情意,即便有情,碍着他跟裴有卿的那层关系,估计她也不可能与他做什么。
若不然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樊自清说这些,也是怕这孩子求而不得日后受伤。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让他心安的栖身之地,日子如今也过得越来越好了,若因为这点情爱之事就此与徐家人断了情谊,实在不值得。
四下无人。
只有树上残留的雨珠还在不时地往地上坠。
这一刻,师兄弟谁也不曾说话,只有雨珠下坠掉在地上的小水坑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裴郁手里那盏灯笼都好似快被风吹灭了,才重新响起少年低哑的声音:“那师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少年抬头。
他眸中的光似乎也被头顶的黑夜笼罩变得黯淡起来,他静默地看着樊自清,哑声问他:“我没办法控制我对她的喜欢,我也知道这样不应该,可我就是控制不住,那些以前对我而言十分容易的事,面对她的时候就变得很难很难。”
“我的目光就是会忍不住追随她的身影,只要她出现,我就忍不住看向她,我就忍不住想朝她靠近,与她说话。”
“即便不说话也没事,只要待在她的身边我就觉得心安。”
看着樊自清沉默,似乎被他的话弄得无话可说了,裴郁却垂下眼眸,未再看他,只盯着面前那一拢小水潭,手中的火光照映着水面,依稀能照出他的身影,却也明明晃晃,看不真切。
他沙哑着嗓音跟樊自清继续说道:“……你说的对,我是天真了,人心从来都是最难控制的。”
“我没法控制我对她的情意,也没法保证日后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更加没办法去猜测去想象如果被徐叔他们知道我喜欢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他们对我那么好,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像他们那样对我这么好过,可我却怀揣着这样龌龊的念头,我自己都觉得我该死。”他放在身子两侧的手不知何时轻轻颤动起来,带动着声音也变得微微颤抖起来。
头重新埋了下去,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裴郁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不敢去想,他怕想得越多便越难受。
是这样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享受她给予的关怀和亲近,贪这一时欢愉,还是从此就做她一个合格的弟弟,老老实实,不再有一丝逾越的心思,从此常伴于她身侧,看她成亲嫁人与别的男人琴瑟和鸣。
裴郁以为自己可以做朝生暮死尽得一时其乐的蜉蝣,可真的临到此刻,被人坦白着揭露这个事实,他却发现他竟然害怕了,畏缩了。
他既不想被他知道,也不希望以那样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
他想他是天真了。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属于他的美梦,可如今,美梦醒来,想到她有朝一日会和别的男人相爱,会和别的男人牵手亲吻,他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