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已经醒了。
但醒着也跟没醒差不多,她沉着一张脸死气沉沉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李妈妈和梓兰站在一旁,谁也没有说话。
李妈妈是不敢。
梓兰则是懒得搭理,便当做一副害怕的模样,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梓兰回过头,看到裴有卿走了进来,她忙转过身与人请安问好:“世子。”
李妈妈听到这个动静也连忙回过头与人请了安,多余的话倒是再不敢多说一句。
显然是还在忌惮嫁妆一事被裴有卿知晓了,怕他责罚。
陈氏也看到裴有卿了。
看着自己这个从前最为骄傲的儿子从外面进来,灯火照在他的身上,愈显他长身玉立、玉面英姿,他实在无愧无双公子这个称呼。
可看着这样美好的画面,陈氏本就难看至极的脸色却立刻变得更为难看起来。
她从前有多喜欢多疼爱这个儿子,此刻对他就有多恼怒,一双满怀怨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裴有卿,呼吸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沉重了。
她还没忘记刚才她这个好儿子是怎么违背她的意思把那些东西交给徐云葭那个小贱人的!
她苦苦经营了这么久才攒下这么点东西,他倒好,全给了出去!想到这个,她这口气就又有些急了,胸口不住上下起伏,脸都气得涨红了,显然是气坏了。
裴有卿看着她眼中的责怪,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开口与她说话,而是与梓兰和李妈妈先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梓兰求之不得,她早就想出去了。
李妈妈对陈氏到底是有真心在的,倒是还有些担忧他们母子俩会吵架,但看着世子今日明显有些沉默的脸,到底还是更为担心自己,便也只是犹疑了一瞬,她便埋着头跟梓兰走了出去。
屋中很快就只剩下母子二人。
陈氏冷眼看着裴有卿做完这些,讥嘲出声:“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把人赶走是想训斥我?觉得我这个当娘的丢你的脸了?”
她越说越气,眼尾的红晕也越来越深。
尤其是看到裴有卿沉默地站在原处,请安请安不请,母亲母亲不喊,那眼里透露出来的复杂情绪仿佛她做了多大的错事似的。
是!
她是做错了!
可她都是为了谁?
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何必做这些事?!
“你个不孝子,我都是为了谁才会做这些!”陈氏边说,手边重重拍在一旁的红木桌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手心震得发麻,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依旧沉着一张脸满面怨怼地看着裴有卿,眼睛也被愤怒刺激得越来越红,声音也变得十分激烈,她沉声骂道:“徐云葭上门找麻烦,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把那些东西都给了她!”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不知道谁才是你的亲人了!”
裴有卿任她骂着,一言不发, 直到陈氏骂够了,喘着气无力再骂了,他方才开口:“我明日会上山见祖父。”
陈氏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心里一个咯噔。
见那老头子做什么?他不是今日才上山见过吗?想到一个可能,陈氏脸色忽然发白,她似不敢相信一般看着裴有卿,过了许久才迟疑般开口:“你要同你祖父说什么?”
看着裴有卿望向她的眼神,似乎写着“你说呢”,她心下一惊,不等裴有卿开口,她又是怒急攻心,拍着桌子就冲人怒言道:“我看你真是想逼死我!”
“好好好,既然你这样埋怨我,觉得我做错了,那你也不用去找你祖父了,我回头自己寻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好了,也省得让你如此大费周章,要你祖父来定我的罪!”
陈氏说完就开始痛哭起来。
她这倒也不全然是演戏,她是真的被自己的儿子伤透了心。
她是自私,也的确称不上是什么好人,她这辈子做过的坏事、恶事太多了,数都数不清,可她从来不怕什么冤魂索命。
人要是怕这些,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不信神佛不信鬼道,只信奉自己,那些人活着的时候都争不过她,就不用说死了。
可她自问在这个世上——
她就算对不起任何人,也从未对不起她这个儿子。
她做这么多不都是为了他吗?
没想到他不仅不感激她维护她,居然还要去同他祖父告她的状!他难道不知道他祖父知道这些事会怎么看她吗?会怎么对她吗?
光这阵子常山下山狐假虎威做了那几件事就让她在家里的地位大打折扣,那个死老头子要是再给她折腾出些什么事,她以后在这个家还有什么地位?
“徐云葭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样对我!”她还以为裴有卿做这些是因为云葭给他洗了脑,才让他跟她这样作对!
陈氏的心中越发痛恨起云葭,也越发觉得愤怒委屈起来。
可陈氏在这说了半天,哭了半天,却没听到裴有卿的安慰,一时,她心里不禁越发悲愤起来,哭得也就更加真情实感了。
终于,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然后屋中响起一阵朝她走来的脚步声。
裴有卿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帕子替她揩拭掉她脸上的眼泪。
陈氏见他这般动作只当他是心软了,她立刻手伸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仰头,泪眼婆娑地同他说道:“子玉,我该给的该还的都已经给了还了,再也不欠他们了,你不能再让你祖父来定我的罪,如果你祖父知道,我就彻底完了啊!”
裴有卿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
过往时候的记忆涌于脑海之中,他想起小时候无论何时都对他慈爱温和的母亲,即便严肃也关切他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让她如今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起来。
那个曾经在炎热夏日在他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坐在床边替他打扇,还有在他学习骑马时无论炎日还是寒冬都会在一旁守着他的母亲到底去哪了?
又或许是她一直都如此,只是他从前并不知道她的这一面罢了。
“您真的还清,不欠他们了吗?”裴有卿忽然哑声问陈氏。
陈氏忽然被他这么一问,眼里的泪意都停了一息,她的手还抓着裴有卿的胳膊,四目相对,迎着裴有卿的注视,她的柳眉却轻轻皱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欠他们什么了?”
想到他刚才追出去找徐云葭,陈氏的脸立刻又沉了下来:“徐云葭又跟你说了什么?!她又怎么挑拨我们母子间的关系了!”
“子玉,你不能什么都听她的,被她挑拨啊!”
眼见都到这个时候了,母亲竟然还在一味地指责别人,却从未反思自己做得过不过分,裴有卿痛心疾首,眼中的失望也越来越甚。
他垂眸哑声:
“云娘并未说什么。”
“我也不会被任何人挑拨。”
“我只问您,三年前,您是不是让人给郁弟下药了?”
裴有卿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陈氏,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于是他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慌乱。
虽然不过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但裴有卿的心已然彻底沉了下来。
果然如此。
云娘没有骗他,她也没有冤枉她,真的是母亲害了郁弟。
真的是她让人给郁弟下了药!
握着帕子的手忽然止不住开始颤抖,裴有卿死死攥紧,双目通红,他张口欲言,最后却只是麻木地看着,双手则僵硬地垂落于身体两侧,依旧紧攥着,甚至握得比先前还要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