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伯爵表情游移不定,甚至是惊惧…约瑟芬心里忍不住冷笑。
不过她表面还是微笑着,继续自然地向长桌边走去,这是她原本的目的地。她站在长桌边,拿了一杯香槟啜饮,有绅士见不得女士落单,便走上前去同她说话。其实谈话的内容没什么,剥落掉种种修饰,和故作的表现之后,相当空洞。
而这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一大特征了,真正有趣的思想是少见的,大家都在‘表达’上下功夫。以口才、以风度、以造型艺术…以这些来拯救思想的乏味,而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至少看上去确实缤纷多彩、赏心悦目。
男士已经被约瑟芬迷住了,她在说话时,自然地摆弄着水晶酒杯,露出在手套修饰下纤细的手指。她有意调整自己与灯光的相对位置,确保男士看到她时,就如同画家看到模特——线条清晰,眼睛闪亮、皮肤光滑。
一切看上去都没问题,没人觉得‘索尔多伯爵夫人’这样的表现是不对的。大家知道她此前不认识‘欧内斯特伯爵’,所以她就算见到了欧内斯特伯爵,也表现得无动于衷是可以理解的。
相比之下,欧内斯特伯爵的反应要有可看性的多!有人注意到欧内斯特伯爵已经‘发现’索尔多伯爵夫人了,渐渐都看了过来,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而欧内斯特伯爵的表现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瞬间苍白的脸色简直让人浮想联翩!
虽说,见到一个和意外去世的妻子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惊诧是少不了的。但这仿佛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总让人觉得他至少是对妻子有愧的,不然为何见到一个和妻子长得像的女人,还会惊惧?
大家一直觉得欧内斯特伯爵夫人的死亡是很值得推敲的,虽然不至于‘大胆’到猜测谋杀,但欧内斯特伯爵和麦尔顿侯爵夫人间接导致欧内斯特伯爵夫人的死亡…这是很有可能的。
“…为什么大家都在往这边看,难道是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您能替我看看吗?”约瑟芬露出疑惑的表情,明知故问。
和她说话的男士立刻殷勤说道:“没有的事儿!您处处都挑不出错儿来!非要说的话,大家都在看欧内斯特伯爵,看您更像是顺带的…您知道欧内斯特伯爵吗?”
约瑟芬面露回忆之色:“哦…我听说过,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大家都说我和已故的欧内斯特伯爵夫人长得很像。”
“真的那么相似吗?”约瑟芬摸了摸自己的脸,发挥了百分之一百的演技。情绪中带着好奇、惊讶、复杂,相当微妙,也很能引人接着她的话往下说。
果然,男士立刻快活地说道:“只说长相,您可以说和欧内斯特伯爵夫人一模一样,不过没人会将您和她错认的。虽然这有些失礼,但您可比伯爵夫人迷人多了——这样说一位女士,实在是不应该。可在下完全出自真心,请您不要因此认为我是一个无礼又轻浮的男人。”
“哦…不会…当然不会…”约瑟芬善解人意地眨了眨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可以说是现在全场视线焦点地欧内斯特伯爵,自然地说:“那么,那位先生便是欧内斯特伯爵了吗?”
“是的,那就是欧内斯特伯爵…说实话,如果您觉得尴尬,我们可以走开。”男士想到了什么,体贴地提议。
“这…我倒是没什么,我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稀罕的事儿。虽然之前米斯特先生曾经提到过,我和欧内斯特伯爵夫人长得很像,但我在佛罗斯的时候,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这世上,哪里没有几个长得像的人呢?我还曾经见过两个好似双胞胎的女仆,但她们其实毫无关系,一个在奥尔马长大,一个是外省人,追究起来也找不到同一个祖宗。”
“但现在来到美林堡了,才发现,相似程度过高了,是不是?”约瑟芬莞尔,又温和地说:“相比起我,看起来欧内斯特伯爵要难以接受的多…我最多将这当成是一桩稀罕事,觉得有趣。可是对于欧内斯特伯爵,他应该很伤心吧?”
“刚刚从妻子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就见到一个和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使知道这是毫无干系的人,也会触景生情吧……”
那位男士似乎为‘索尔多伯爵夫人’的善良大为感动,眼睛都有些湿润了:“您有一颗善心,哦…说实话,这在如今这年头也是极其少见的品质了——今天不少人应当羞愧,我敢说,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这个。说的难听一些,不少人都在‘看好戏’。”
“我能想到会是这样…美林堡和奥尔马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这样的大城市里,上流社会中总是充满了流言、嫉妒,甚至落井下石。”
“是的、是的、是的…”不断点头的男士说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作为今天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些或许有些出格了,但我并不希望您被蒙蔽。”
“哦…您是想说什么吗?尽管说吧!而且怎么可以说是‘陌生人?至少在我眼里,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约瑟芬给出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仿佛是画中的圣母,纯洁而温柔,此时任何秘密都可以向她吐露。不用担心被责备,自己的一切都会在她那里被原谅、被守护。
男士显得很受振奋,下意识挺起了胸膛:“您真是太好了…好吧,我想说的是,您不必太过同情欧内斯特伯爵,如果伯爵对您说一些奇怪的话,刻意接近您,您也要小心。他绝不是因为您长得像他的亡妻,所以’爱屋及乌‘,与您亲近。”
“这件事在美林堡不是秘密,伯爵夫妇的感情不算好。”
“…竟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约瑟芬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啊…我是说,我听说已故的欧内斯特伯爵夫人相对伯爵来说,出身不高,这一点倒是和我的处境也差不多。我站在我的角度来看,欧内斯特伯爵应当深爱着伯爵夫人才对,不然……”
“因为当时的处境,伯爵本来就很难找到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那段时间他和另一位夫人的‘丑闻’传的到处都是——对于一位先生来说,这并不致命,但您能想象吗?他和他的那位情人,牵扯不清了近二十年。”
“即使这类丑闻,对男士的影响要小一些,到了这地步,稍稍讲究体面的人家,也得犹豫了。如今的情况更说明了这一点,我想欧内斯特伯爵想要再婚,只会更难……说不定,想要和一个绅士的女儿结婚都会有难度。”
男士似乎有些担心‘索尔多伯爵夫人’同情欧内斯特伯爵,这年头,大家不会将各种感情分的很清楚。因为同情而爱上某个人非常常见,尤其在充满了‘母性’的女士中,这种情况就更多了。
约瑟芬顺着对方的意思,露出了一个‘明白了’的表情。又感激地说:“您是一位真正的绅士…此前我认识的一些人,虽然也会提到我和欧内斯特伯爵夫人长得很像,却没有人提到更多,更不会考虑到我的处境……”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了……”
男士被约瑟芬说的脸红了,觉得‘索尔多伯爵夫人’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英雄——虽然此时的男士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被这样看着,依旧觉得有些夸张了,属于是‘受之有愧’。
不过,受之有愧归受之有愧,振奋和高兴却没有打折扣。
顺着这样的气氛,约瑟芬挽着这位男士的手,去了草坪的另一头,远离了欧内斯特伯爵所在的地方。
其他人觉得好戏暂且告一段落了,陆陆续续也收回了目光。但也有人持续观察着欧内斯特伯爵,相比起‘索尔多伯爵夫人’因为‘无知无觉’所以表现出来的坦然,欧内斯特伯爵明显的心不在焉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
在‘索尔多伯爵夫人’和男伴一起走开了,他依旧惊惧恍惚了好一会儿,和同伴的谈话根本进行不下去。同伴到底是熟人,没有像别的看好戏的人一样,这种时候反而要故意让他更加失态。
就拉着他去了人少一点儿的地方,让他慢慢冷静了下来。
“您好些了吗?哦…我倒是能理解您的失措,毕竟真的长得太像了。”熟人见欧内斯特伯爵渐渐回过神来,才开口说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只是刚刚回过神来的欧内斯特伯爵根本没注意到熟人的体谅,只是下意识地说:“是的,很像,简直是太像了…这个世界上难道真有这么相似的人吗?我是说…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熟人大约猜到了他的未尽之意,但却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怀疑这位索尔多伯爵夫人其实就是欧内斯特伯爵夫人么?
说起来,确实是有一些值得怀疑的地方的,比如虽然确认了欧内斯特伯爵夫人的死亡,但谁也没见到尸体。而索尔多伯爵夫人和老索尔多伯爵结婚,出现在奥尔马社交界,也正是欧内斯特伯爵夫人死后不久的事儿。
从时间线上来说,这件事确实说得通。
但这样明显的问题,好事者当然也追究过。有人甚至通过间接方式,联络上了索尔多家,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当初老索尔多伯爵和索尔多伯爵夫人结婚,索尔多伯爵夫人的身份证明是非常齐全的。
在这个大多数普通人其实没有什么身份证明、相关文件的时代,传闻中出身不好的索尔多伯爵夫人之所以证明齐全,是因为她出身济贫院。这样的政府组织,主要收容妇女、老人和孩子,进入这里的人都会登记档案。
如果是在济贫院出生的孩子,等于是从出生起的经历都有记录,有迹可循。
索尔多伯爵夫人并不是毫无来历的人,她有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这就足够大多数人打消某种猜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