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福宁殿中,青白釉狻猊熏炉置于屏风外,烟香缕缕盘空,白雾弥漫。
偶听外面檐角三两点雨声,伴着新发芽的春花,颇为清静安宁。
大?内宦梁禄回了殿外宫人的话,又向熏炉中重新添了香片。他年纪大了,两鬓早白,只这么点儿动作便腰酸腿胀,佝偻着腰返回内殿,看官家是否安眠。
内殿帐子低垂,到处昏昏一派,梁禄仍一眼?看到那睡在龙榻上的半老枯槁男人睁着眼?,不知在出?什么神。
梁禄忙奔过去,跪于榻下脚踏边。他去摸皇帝的脉搏,又试皇帝的体温,才笑道:“官家今日?精神足,醒得早,可见身体正一日?日?康复。官家要不要用过早膳,请太?医局的人来看看?”
皇帝在他的服侍下坐起来,披着发,发白大?半,多是干枯。皇帝双颊无肉,眼?窝深陷,可见疲惫苍老。
皇帝道:“朕的身体,朕明白,心?神衰竭嘛,油尽灯枯……不用太?医局那帮人来糊弄。多活一日?,是苍天体恤朕一日?。”
梁禄跟随他大?半辈子,闻言不禁酸楚,眼?眶已?红,微有哽咽:“官家为了大?魏江山,殚精竭虑……辛苦了。”
皇帝侧过脸,问他:“你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是长乐来了吗?”
早些年,皇帝膝下也有儿有女?,儿女?双全。但随着公主们嫁人,皇子们残的残,死的死,贬为庶人的当庶人,如今宫里还健全的,只有一个太?子暮逊,皇幼女?暮灵竹。
太?子此时应该在早朝,不可能来向皇帝请安。皇帝口中的“长乐”,指的自然是年仅十四的长乐公主,暮灵竹。
梁禄看到皇帝浑浊眼?神透出?期待的光,甚至忍不住探头朝殿外看,心?中更觉唏嘘:早年皇帝哪里在乎这些伦理亲情。只是年级大?了,身边空荡荡的,才能记起这么一个小公主。
小公主是被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她母亲原来在宫斗中得罪人,被贬去冷宫,后来死在了那里,只留下一个暮灵竹。
皇帝两年前中风,膝下孤寂,这才想起暮灵竹。好?在暮灵竹命硬,没在冷宫中被折磨死,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皇帝想起她的年龄。如今作为宫中仅存的未嫁公主,暮灵竹也算有了风光。
且小公主孝顺,每天都会来向皇帝请安,大?半时间陪着皇帝。皇帝年纪大?了,越发疼爱这幺女?,父子二人一时间和?乐融融。
只是今日?嘛——
梁禄笑:“昨夜下了雨,长乐公主玩雨玩了半宿,后半夜就病了。今日?她奶嬷嬷过来请安,说长乐公主想来,但怕给官家过了病气,硬被人看住了。且过几天公主病好?了,再?来陪官家。”
皇帝嗔笑:“我哪用得着她陪?让她好?好?养病就是。真是小孩子脾气啊,还玩雨……”
他失笑间,又朝梁禄瞥了一眼?。
梁禄明白他的意思,低声:“方才奴婢在外回话的人,是南康世?子江鹭。江世?子自来了东京,这已?经?是他来请安的第五次了……”
皇帝沉默。
梁禄观察他的脸色,喃喃自语道:“小世?子自然孝顺,只是不知他这是自己要来,还是听南康王的话来。”
皇帝阴晴不定道:“他这是试探朕病得严重不严重,还能不能守住江山。”
梁禄默然。
年轻时皇帝和?南康王结为义兄弟,一坐明堂,一守江山,也传为佳话。但随着皇帝年纪大?,过往那些情谊如刀,日?日?在心?间琢磨,难免会琢磨出?几分疑心?。
好?在南康王大?约明白皇帝的猜忌,与东京的往来越来越少,后来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请安,已?经?没了任何私下交际。皇帝又心?有余力不足,朝政大?事尚且要交给太?子和?大?臣共治,又哪里管得上一个南康王?
只是今年江世?子反常地入京,让皇帝寝食难安……
皇帝靠着榻柱,闭眼?沉思许久,问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大?臣们在忙什么,江鹭又做了什么。
他听梁禄说太?子积极拉拢江鹭,唇角泛起一丝凉笑。
皇帝道:“他太?着急了。他只是储君,世?子也仅是世?子,世?子还没当上王,还做不了东南诸州郡的主呢……现在拉拢,太?早了。”
梁禄斟酌:“那不如让世?子祝寿后,早日?离京回去……”
皇帝:“不。”
他睁开眼?,眼?中涣散的目光聚集,变得幽邃起来:“这正是对逊儿的一次磨砺。无论是朝臣还是异性王,只有压住他们,我儿才能登临大?统,不负祖宗。
“……改日?小世?子再?来请安,就让他进来吧。朕也好?多年没见过南康王了,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养得如何了……”
梁禄心?中有些同情太?子,低低应了,又随着皇帝的话,笑着描述自己见到的江世?子:
“小世?子啊,比南康王要女?相一些,应是随了他母亲。小世?子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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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他撑着一把伞,和?一个子矮小的男人,弯弯曲曲绕了很多路,走进了一个巷子。
和?他同行?的这个男人,是牙人。东京城西这边的大?半屋宅,都经?他的手,或租赁或买卖。牙人今日?的心?情不太?好?,因为天刚亮,这位俊逸得不像话的年轻郎君便找上他,说自己朋友去年在牙人这里买了房,至今却没见到房子。
江鹭说自己朋友出?城做生意去了,而自己进城赶考,人生地不熟,想到朋友买的房子,便来管牙人要房。
牙人脸都被气扭曲了:如此胡搅蛮缠,是欺负人?哪有连地契房契都没有,空口白牙就来要房的?谁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真是假。
但江鹭准确描述出?了曹生,或者应该叫“乔世?安”的男人的长相:“三?十出?头,相貌斯文?,左眼?比右眼?稍大?一点,右眉毛里有颗痣……”
牙人一径说不认识、没见过,但听到“一颗痣”时,牙人神色停顿一下,似回忆起了什么。
江鹭便垂着眼?,分外肯定:“你见过他。”
牙人自然否认。
但江鹭通身气质清致,又有一身好?武功,牙人苦不堪言:“你那朋友,我就算见过,但他肯定没买过房……他肯定就是过来问了问,人就走了。”
江鹭说:“有簿子记录吗?”
牙人被纠缠得烦,又不敢得罪人,闻言如同得到拯救,赶紧说:“有有有,我带你去积善寺,我这边买卖房子,都在积善寺典座那里做个见证。”
江鹭便跟着牙人,来这巷子找积善寺的典座。
江鹭自然没什么朋友,也不是要买房。他只是听了姜循的话,去查乔世?安没入狱前的踪迹。他发现乔世?安明明有房,却到处找牙人问房,便怀疑乔世?安追着这条线,查到了一些账目。
牙人这边能查到的账目,只有房舍买卖账本。大?约这背后买房的人,都能和?朝廷高官扯上关系。
查到今天,江鹭心?中已?经?对姜循的话信了大?半,只等?自己拿到这账簿,便去和?姜循谈合作……
但才进了这巷,凭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江鹭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
雨水淅淅沥沥,徐风静静凉凉。
积善寺只是一座小寺,平日?香火不多。牙人去偏门叩门后,钻出?一个胖和?尚,两人叽叽咕咕交流几句,胖和?尚狐疑看了牙人身后的江鹭几眼?,便念叨着回去拿记名?册。
江鹭低着头,雨伞遮挡他神情。
伞面轻轻偏斜,他借着伞下那点辉光,观察这巷子。
明明是雨天,明明是一偏巷,这里却也不算人少。
有抬着扁担叫卖“卖馄饨”的老头,有一家家一户户叩门问“买不买花”的少女?;巷尾有一家茶馆,里面坐着三?四个食客,边吃边聊,口音天南海北。
对于一个下雨天的深巷来说,这里“热闹”的,有点繁华了。
哦,除了那些人,还有一位站在卖糖人的摊贩前,挑挑拣拣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撑着一把九骨油纸伞,青罩白衫,幞头束发,面洁如玉,生得斯文?无比。
雨水敲打伞面,江鹭从边上跟着牙人走过时,正听到那年轻郎君操着纯正的东京口音,和?卖糖人的小贩讨价还价:“多做几个吧。我娘子喜欢你这里的糖人,但她性子急,平时又装不喜欢,我大?老远出?远门回来,都要进家门了,总得给我家娘子带点儿礼物吧……”
小贩匪夷所思。
年轻郎君笑吟吟的,总不放人走,纠缠功夫颇黏人。
当牙人和?积善寺的胖和?尚小声嘀咕时,江鹭侧着头,和?那偏脸看过来的青袍郎君四目相对。
那人有一双十分惹眼?的桃花眼?,潋滟多情。
青袍郎君对上江鹭沉寂的冰雪眸子,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江鹭会看自己。青袍郎君想了想,对江鹭露出?一个打招呼的笑。
几多俊俏,还有几分吊儿郎当的随意感。
江鹭握伞的手一紧:奇怪。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在这人看自己的一瞬间,他觉得此人面善,熟悉。好?像他应该见过一样……
但江鹭听到偏门再?开的“吱呀”声,便把心?神移开了。
无他。他只是从这巷中过多人流的行?动间,隐隐看出?些办差的痕迹。估计是什么公部办差,不能明言。他这种不属于此间的人,还是早早踩好?点,快些离开。
胖和?尚拿着账簿:“阿弥陀佛,当真没有买卖……”
江鹭:“我看看。”
他一把抢过了账簿,低头看对方翻开的那页。
那页纸面泛黄,清清楚楚地记了一个“乔世?安”的名?字,代表他到访过,但没有租赁或买卖。江鹭的目光,挪到了页面上出?现的其他人名?。
胖和?尚对他抢过账簿的行?为有些不悦,那牙人看着更加紧张,好?像怕江鹭抢走账簿一样。牙人凑过来,陪着笑伸手点别人名?字:“真正买房的人,我们都是这样记的,和?你那朋友不一样……”
江鹭:“嗯。”
他在牙人的紧张下,把账簿还回去,漫不经?心?:“大?概我记错了……”
牙人:“那你……”
江鹭:“那我只好?自己买房了。”
牙人立刻眉开眼?笑,要当着典座的面,把自己一家房卖给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郎君……
但江鹭的心?神,已?经?从他们身上移开,又转向了这巷子的“热闹”——
有一十来个戴着蓑笠的江湖人打扮模样的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来。他们原本有说有笑,却和?江鹭一样,一到这里,便瞬间察觉这里的过于繁华。
他们怔了一瞬。